陈清娟和罗慧去姚家村称了珠子回来,远远看见村口围着几个人。陈清娟很快捕捉到一个光头:“那人有点眼熟。”
罗慧低声道:“是雷明。”
“雷明?他怎么跟这些不三不四的家伙在一起。”
原来不三不四也是能被一眼看破的。罗慧心里嘀咕,拉着陈清娟从旁边走,那边的孙旺辉朝她们瞥了眼,没在意,继续和雷明说话。
中秋快到了,陈清娟的两个姐姐要回家过节,她这次就称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珠子:“她们肯定要骂我,说我惦记她们的力气。”
罗慧笑:“那你就让她们骂,反正她们嘴硬心软,会帮你串,还会给你带好吃的。”
“她们才舍不得给我带,”陈清娟生闷气,“上次新房结顶,一回来就说我胖,哼,她们倒瘦,去田里干活试试,两个人抬不动一袋谷。”
罗慧想到清娟那个漂亮的大姐,又想到清娟的母亲,她生了这么多孩子身体还是很好。相比之下,自己母亲早已落下一身的病。听大姨说,母亲在家做姑娘时是活泼爱笑的,不知是因为嫁了人还是生了孩子太操劳,很快就变得虚弱。虚弱这个词经常被安在女人身上,罗慧不服,但也无法避免,她希望妈妈快点好起来,前提是自己不能变得虚弱从而制造更多的麻烦。
今天陈清峰在家,陈清娟可以下午再去地里,便带着罗慧去她家老屋的院子里串珠子。
陈清娟和她边串边聊天:“我爸说下个月村里就能通电,他打算在新房里全部装上电灯,结果我妈跟他吵了一架,说交电费时有他好受的。”
罗慧好奇:“电费很贵吗?”
“贵,不然为什么镇里早装了,我们村却没有,电不是谁家都能用得起的。”陈清娟学着父亲惯常的动作,摇头说,“我们这还是太穷了。”
罗慧又问:“哪里不穷?”
“城里不穷,有车有路的地方不穷。金家村离我们这不远吧,它有火车站,所以早通电了。”陈清娟提起自己的姑姑,“我姑命更好,嫁到了海边。我姑父家自己有渔船,出一趟海能赚好多钱。”
罗慧想了想:“但海边有台风。”
“不怕,把船收进港口就好了。我们这里连台风都吹不进,不在山里,像在洞里。”
“不是洞,是盆地。”罗慧记起老师的话,“台风来了也会影响我们,房顶会被掀开的。”
“被掀开的是茅草房顶,盖上瓦片就不会了。”陈清娟笑了笑说,“等我家装好电灯,你晚上来我家吃饭。”
“好啊。”罗慧开心道,“那我家也能装吗?”
“能,有钱就能装,我爸会告诉你爸怎么装的。”
罗慧心里感激,却没多说。陈清娟以为她是想到家里恐怕没钱装而感到难过,刚想安慰,却发现明明两个人同时开始,罗慧脚边的珠串已然比她多得多。
她既羡慕又奇怪,抓了她的手道:“你的手上装发动机了吗?”
同样要干粗活,罗慧的手又小又软。陈清娟看了眼自己粗粗壮壮的五指,忽然说:“我给你染指甲吧。”
罗慧摇头。
“干嘛不染,我去摘凤仙花。”
“别。要被骂的。”
“谁骂你?”
罗慧提起班里的那些男孩,不管高矮胖瘦,经常拿女孩们开玩笑。她同桌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之前绑成大麻花,尾巴上系着彩色的发绳,有些男孩就去抓她头发玩,把她抓哭了还要骂她骚鸡。
罗慧听了特别不舒服,跟男孩吵架,他们就调转枪头骂她。渐渐地,他们变本加厉,看到穿裙子的要骂,戴手镯的要骂,看到谁的胸脯鼓起来,做操时一跳一跳就更要骂。
“别理他们,”陈清娟恼火地想,她读小学时班里的男孩就这样,结果现在还是没改,“就是缺少管教。骚不骚鸡,要他们来指指点点,你看吧,等他们大了些,碰到漂亮的女孩全都跟狗似的围上去,到那时嘴也不臭了,人也不浑了,还巴不得女孩子越骚越好。”
罗慧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是骚这个字侮辱意味实在太强,有时老师在讲台上讲离骚,讲文人骚客,底下就有人在笑。罗慧不喜欢他们笑,喜欢老师一本正经,哪怕听见笑也假装没听见的淡定。她喜欢听老师讲书上没有的东西,那会让她向往继续读下去的以后,以后可以是初中,高中,甚至大学,似乎都比现在的小学要来得遥远而美好。
每到这时,罗慧就特别希望长大。但长大未必是件好事,正如比她大的陈清娟已然比她知晓了更多的不公:有的地方富,有的地方穷,有的村早早通了铁路电路,而仅仅因为隔了半亩田或一条水渠,有的村就还是只能靠着柴火和星光过活。
所以很多事情没有道理可讲,漂亮的人不一定好命,勤劳的人不一定富足,好人难免受欺负,坏人反而春风得意。乱葬岗上建起书香地,高楼之下尽是贫民窟。许多年后,罗慧回想起儿时的自己是怀着怎样单纯的心境去期待成为一个更好的大人,也许会释然一笑,而眼下的她却无法预知,在时代的洪流中,她的努力和期待只是随波的漩涡,不容自己忽视,不值他人一提。
快到饭点,罗慧和陈清娟告别。
走在路上,有人叫了她一声:“诶。”
她抬头,竟是雷明。
他站得离她两步远,罗慧看着他,眼神像在问:你找我有事?
雷明抹了下自己的光头,递过手里的东西:“这给你。”
“什么?”
“自己看。”
纸包上贴着长方形的红色纸条,用黑笔写着“镇前糕点坊”,是孙旺辉刚才给他的糕点。
罗慧:“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雷明没解释。他那天冲她发火是觉得她害得他没了五块钱,但回家后,她给奶奶的棍棍糖进了他的肚子,今天孙旺辉又来跟他示好,他这一场架怎么算都打得不亏。
他和孙旺辉说了半天话,回来路上瞧见罗慧坐在陈清峰家串珠子,就站在墙边等。结果左等右等她也不出来,自己又不想当着陈清娟的面给,就先回了趟家再来。
罗慧等半天没等到他出声,只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这不是你的,是孙……旺辉给你的。”
“他给我的怎么了,是他买的又不是他做的。你怕他下毒?”
罗慧说:“他不是好人。”
“我也不是好人。”雷明知道她怕他,“但东西是好东西。”
罗慧依旧说:“我不要。”
“那我扔了。”
“你扔吧。”她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雷明没曾想她会是这副态度,见她丝毫不领情,扬声道:“诶,那天你表哥是不是也来了?”
“……”罗慧不应,只加快脚步,不料被石子绊了下,手一斜,桶里掉了些珠串出来。
她弯腰捡,雷明也过来帮忙,和她四目相对:“和上次一样,别跟我奶奶说孙旺辉的事。”
“我上次没说。”
雷明:“我知道。”
“所以你现在跟他是同伙了?”
雷明否认:“不是。”
罗慧看着他。
雷明忽然有些烦躁:“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罗慧是不懂,她不懂为什么他以前被孙旺辉欺负得那么惨,忽然有一天却敢用石头砸他,更不懂他砸完了以后为什么会转变阵营,和孙旺辉勾肩搭背站在路边说悄悄话。
雷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疑惑,但他不必跟任何人解释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他只希望她继续怕他,继续视而不见,继续帮他保守秘密。
罗慧看着他,忽然问:“你打架这么厉害,为什么以前我哥打你你不还手?”
雷明不屑:“一个村的。”
“所以孙旺辉是因为你打架厉害才……”
“不该问的别问。”雷明没了耐心,把糕点往她桶里一扔,正要离开,陈清峰和罗阳出现在了路的尽头。
“嘿!你又欺负我妹是不是?”罗阳扛着锄头往这边跑。
雷明懒理,抄了旁边的小路。
等罗阳和陈清峰走近,罗慧只把糕点往他们怀里一塞:“雷明给的,说谢谢你们帮了他。”
“算他识相。”罗阳低头看纸包上的字,清峰却看向了小路上跑远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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