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七,东宫,晴。
太子太傅自愿请命,提前上任,帝悦,准之。
朱墙耸立、琉璃瓦顶。骄阳之下,即便是森冷的禁宫也受日光披拂,折出融融的暖意。
褚晚龄的笑容依然温柔谦和,他立在习武场的门前,等着许一盏头顶烈日,见他先是柳眉一挑,接着步伐从容地走向他。
许一盏道:“殿下久等了。”
“不久,太傅辛苦。”褚晚龄又着箭袖轻袍,身后负着木剑,侧头对宫侍道,“给太傅上茶。”
他的语气很轻快,半点看不出昨晚的尴尬,仿佛还是许一盏心目中那个尊师重道温驯可欺的娇娇太子。可惜许一盏这次不愿中计,虽然接了茶水,却不多言,只说:“殿下学剑?”
褚晚龄乖顺地一颔首,侧身给她让路,两人一道走进习武场,宫侍们被他屏退大半,只留了两个随行的僧人装扮的侍从。许一盏看出这两人武功不差,但宫廷皇室尚佛,她也未挂心,又瞥了一眼演武场边的落兵台,其中一把长剑格外引她注意。
纯白如雪,唯独剑身上一道青纹蜿蜒,似玄鸟振翼,更不论那剑尖湛湛的锋芒。凡是有点眼力的剑客,都知这该是一把绝世的名剑。
以及,这剑,有点眼熟。
褚晚龄也注意到她的眼神,立即着人去取,一面笑道:“昨日在太傅面前献了丑,希望今后能学得太傅一半风采,不至落人笑话。”
僧人垂首奉上那把剑,许一盏打量片刻,伸手接过:“——这剑好啊。”
褚晚龄道:“太傅试试手吧。”
“但......”
“试试吧。”
许一盏顿了顿,还是坦诚地道:“臣的意思是,您该先热身......或者先扎马步吧。”
褚晚龄:“......”太子殿下撑着强笑,点头,“太傅教训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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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扎好马步,许一盏已掂着手中长剑,旋身平递而出,削开静默的风。
褚晚龄不曾去看殿试,也不清楚武状元的能耐,只听人说许太傅骑射俱佳、枪法尤胜,今时还是华都第一个眼见着许一盏出剑的人。
许一盏倒也算不上偏好,刀枪剑戟落她手里都能使个痛快淋漓,只不过她奔着当将军来,枪戟更易出彩。
武功到一定的境界,大都不再拘泥于原先所学的招式,动静皆可为杀机,愈是朴素,愈是夺命。许一盏虽说年纪尚轻,却在武学上天赋出众,比之许轻舟也更胜一筹,因此许轻舟飘逸轻灵的剑,在她手里便多了她自己的解读——那是许轻舟至死都不曾展现在世人眼前的少年狂气。
即便是褚晚龄,也足以看见她剑中狂放的锐意,绽若卧龙出谷、雏凤展翼。
许一盏停剑,回眸,蹙眉道:“这剑杀气太重,可能伤主,不适合您——殿下,手臂端平。”
“这是赠给您的。”褚晚龄一边笑着,悄悄抬了抬手臂,“前事因学生的心病惹了太傅不快,学生不善言辞,只得以此物聊表心意。”
许一盏听他煞有介事地胡言,受了一惊,忙拍马屁道:“谢殿下恩典——但殿下不必自责,您挺善言辞的。”
褚晚龄只得回以一笑,鬓角落下一滴汗。
许一盏欣赏够了这把剑,又缓步上前,替他扶平胳膊,端正姿势,还不忘安慰:“您根骨不差,虽然基础不行,但也不必气馁,日后勤练,约能在束冠前达到臣的一半水准。”
并没有被安慰到的褚晚龄依然只能微笑:“是。”
“......这把剑,殿下是从何处讨的?”
“是借花献佛...太傅不喜欢?”
许一盏双唇微动,犹疑地说:“呃,非也...只是臣也有一把相似的剑。”
褚晚龄眉也上挑:“真是有缘。”
“.........”许一盏回忆片刻许轻舟那把相似佩剑的下场,更加犹疑地补充,“刚当不久。”
多亏那把剑,凑够了她最后一笔路费。
或许冥冥之中,许轻舟也在骂她败家,才令这把颠沛流离的佩剑得以象征着无边荣宠,再一次王者归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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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自以为还算幽默,但她说完那句许久,太子都难得地没有接话。
她正琢磨着是不是不够好笑,或者换个话题比较合适,却见褚晚龄垂眼,睫羽上悬露一般挂着一滴汗,须臾那片纤长的眼睫便不堪重负,热汗趁机沿着他的脸颊下行,清晰可见,倒似一道泪痕。
“......太傅。”
“嗯?”
褚晚龄紧抿着唇,少年人清亮的嗓音被他压得十分低哑:“您很恨我吧。”
——他没有自称本宫,也没有谦称学生,许一盏却没注意,下意识愣了一瞬,反问:“为什么?”
“...您这样辛苦地来到华都,我却...而华都的谣言,您已知晓全部,我还试图蒙混过关......您举起铜鼎的时候,应是真的怒极,不愿再与我有任何瓜葛了罢?”
许一盏怔愣半晌,心说这哪能呢,没有瓜葛我还上哪吃皇粮。
但褚晚龄话还未尽,他只是停顿片刻给许一盏梳理思绪,紧接着便说:“当时我不曾严肃道歉,多是因为害怕...害怕折了体面;害怕认了此事,您更不理我;害怕那铜鼎当真落在我头上......虽是罪有应得,但我终究是怕的。”
许一盏哑然,只得干巴巴地道:“换我也怕。”
她没言明怕的是哪一样,又或者褚晚龄说的这些她都怕。总之这会儿见到太子示弱,加上后续的补救措施,许一盏心里的愤慨早已消了大半,只是多少还有几分膈应罢了。
“...太傅,”褚晚龄低着头,但他的马步依然扎得很稳,即使双腿微有打颤,他也全力以赴地坚持着,“我做错了事,对不起,请您责罚。”
许一盏望见他鼻尖细密的汗珠,颈间横流的热汗,颤抖不止的手脚,再想到昨晚岌岌可危的皇粮,只得悠悠一叹,道:“臣不怪您。”
“可是......”
“您不信臣,是因为臣尚未表现出值得您信任的地方。今后臣便好好表现,力争让您看到臣的忠诚。”许一盏拿过僧人递来的锦帕,小心翼翼地擦干褚晚龄脸上的汗,途径他眼眸时,特意停留片刻,等他再睁眼,恰能看见太子殿下满载星河的眼。
许一盏在心里唾骂自己几句,又听褚晚龄道:“前太傅就受不住学生...他投靠宰相时,传报了学生与父皇不睦的消息,才让宰相更加......令父皇为难。”他仍垂着眼,“父皇也因此事,更加不愿理会学生。或许这东宫,不日便要易主,太傅随我,实为受辱。”
“......”许一盏彻底心软了,她最受不得美人落泪,尤是美人将泣未泣,硬撑着一副傲骨时的模样,“殿下,别再说了。”
“太傅也会因此离开学生吗?”
“您多虑了。”许一盏徐徐一叹,拍拍他的头,轻言细语地道,“臣早便说过,来日方长。”
至少在你当太子的时候,本人的皇粮稳当,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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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课,太子殿下献了剑、流了汗、卖了惨、牺牲了美色,一举打消前时顾虑,许太傅临离宫前,抱着剑,眼里含着泪光——她坚称是替太子流的。
而东宫连夜请来太医替太子按摩,以防殿下明天下不了床。
陪同伺候习武场的僧人直等到月上中天,众人皆散,才缓缓向他行了一记佛礼。
褚晚龄对他一笑,唤:“释莲,今日辛苦你了。”
这名唤释莲的僧人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眉目细秀,气度温和,闻言也只是不疾不徐地应道:“阿弥陀佛,此乃小僧应尽的职责。但小僧武功不济,只能看出许太傅轻功卓绝、剑法精妙,尽管来路不明,但绝非才不配位之辈。”
“你可认识那把剑?”
释莲回忆片刻,踌躇道:“剑很好,但不出名。而且许轻舟的名姓,江湖上闻所未闻...但太傅武功玄妙,本不该如此。”
“.........”褚晚龄垂下目光,又听见释莲认真劝谏:“小僧入宫许久,不闻世事,殿下不妨遣人去江湖打听一番,或可有些主意。”
但褚晚龄依然只是沉默,接着他便摇摇头,含笑婉拒:“本宫既然知道流言是利器,就不会偏听流言。”
“是。”
“——太傅说得对,来日方长。本宫...暂不疑他。”
对不起又更晚了!!!!
不出意外是日更的,但时间不能保证,所以大家第二天起来再看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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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行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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