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她拧着腰肢出了小院。孙氏心里一急想追上去,却听外头说太傅回府,她一想云俏大概也不会贸然行事,只等晚上再与她分说也不迟,于是赶紧吩咐人去安排晚膳。
因太傅午时命人从外头带了筐螃蟹来,所以孙氏便让厨娘蒸蟹。那厨娘开锅便笑:“您瞧瞧,这螃蟹的黄都要把盖子撑开了,许久没见到这样肥的螃蟹了。”
孙氏看了一眼,果然见那一层微糙的姜丝上头,个个螃蟹硕大,尾巴上的黄都要拱出来了。她抿抿唇,故作淡然笑道:“你在太傅府,什么时候见过不好的东西?”说着,她上前拿小锤子敲了敲一个刚蒸出来的大螃蟹。
本以为厨娘会亲自伺候她吃一个,却不想人家竟道:“去岁的螃蟹比今年多了好几筐,今年的螃蟹却收得不多,连大人也只得区区之数。罗管事方才特意派人来叮嘱,说是顾姑娘爱吃黄,让我仔细些。正想问问姑姑您,我把这螃蟹黄都舀出来给姑娘单独盛一碗可好?剩下的蟹肉留给大人便是了。”
孙氏闻言不太满意,蹙眉道:“大人才是正头主子呢。”
厨娘亦是笑:“姑姑大概是没发觉。如今咱们后厨的菜色都变了,从前是辣得多一些,如今是甜得多一些。这里头您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吗?”
孙氏有什么想不通的。李绵澈喜欢辣,偏偏顾轻幼喜欢甜。如今连后厨都懂得闻弦歌而知雅意了。偏生自己过不去这个坎儿。
她不再开口,眼睁睁地看着厨娘把那十个大螃蟹一个个剥开,将里头的蟹黄挖得干干净净,又把蟹肉单独剔了一盘子,这才吩咐小丫鬟亲自端到膳桌上去。好容易见留了四五根蟹腿,她正惦记云俏,却听厨娘又笑:“听说顾姑娘爱吃蟹味粥,这几根蟹腿放到冰窖去,留着明早熬粥喝。”
“你倒是殷切。”孙氏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厨娘不敢与她顶嘴,只讪讪笑道:“知道姑姑您是惦记大人,可顾姑娘的义父救了大人的性命,大人早就吩咐过,要拿整个太傅府供着顾姑娘呢。”
厨娘一口一个顾姑娘,听得孙氏头疼又厌烦,只觉得这些日子,这顾轻幼有些太猖狂了些。到底只是登门的客人罢了,不是家生的孩子,这么娇惯做什么呢?
可这话她不敢提也不敢劝,只盼着长公主早日嫁进府里,能让府中真正有些太傅府的气派样子。
很快到了晚膳时分,孙氏因这两日对顾轻幼不满,便不想去伺候。而李绵澈又从来不在意这些小节,故而她偷懒一回也没人会搁在心上。
往膳厅的路才走一半,顾轻幼便闻到了螃蟹的香气。她唇畔微微上挑,眉眼越发舒展开来,连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不少。
又走几步,正巧见到李绵澈眉眼清冷地从另一条路走过来,身边跟着一身惶恐的礼部侍郎。此刻他正用袖口擦着额边的汗珠,懊悔自己为何要替公主来这一遭。
太傅大人一身杀伐果断的气势,总让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掉脑袋了。
就在这会,对面忽然响起一道清丽的声音。“小叔叔。”
这声音随性,半点都听不出对太傅大人的畏惧。礼部侍郎蹙蹙眉。
“问小叔叔安。”少女的脸上泛起浓浓笑意,一脸洒脱道:“厨房做了螃蟹,一会咱们吃螃蟹呢。”
“嗯。”李绵澈淡淡答应。
礼部侍郎眼见着太傅大人跟块冰似的,此刻一点点融化在眼前小姑娘的笑意里头,将一身戾气化作柔和,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暗道原来大人也是有人情味的。
旋即,礼部侍郎又想起公主的嘱咐,忽觉这是一个极好的时机,便试探道:“太傅大人关怀下臣,微臣们却也替您焦急。您年岁正当,或该放眼于满朝文武家中,寻一淑女持家。再不然,皇室之中……”
李绵澈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侍郎便似立刻被人捂住了嘴似的,只讪讪干笑起来。而李绵澈也没怪罪,只幽幽道:“本官不会娶妻的。”
“您大约还没有遇上意中人?”侍郎见他脸色好,斗胆多说了一句。
李绵澈冷然一笑。“自然没有,也永不会有。”所谓婚娶,不过世俗者为避寂寞所寻的依赖罢了。
这样的答案反倒让礼部侍郎心里轻快不少。既然没有意中人,那大抵公主还是有希望的。
李绵澈到膳厅之时,顾轻幼依然在等他。瞧见他过来,顾轻幼眼里有几分欢喜,“小叔叔,我有件事要与您说。”
李绵澈微怔,却很快答道:“一边用膳一边说吧,螃蟹凉了,便不好吃。”
顾轻幼点点头,笑着抿了一口厨娘精心调制的不醉人的黄酒,才舀了一口蟹黄到口中道:“小叔叔,若公主再相邀,我还想再出去,成吗?”
李绵澈眉心稍稍蹙起,唇畔却是笑着的。“怎么说?”
“待在府中,左右也是无事。”顾轻幼的脸颊染上一抹绯红。
李绵澈淡淡扫了一眼酒壶,如常夹了蟹肉吃,这才继续道:“你若喜欢,自然我没有不答应的。”
“我就知道小叔叔最好了。”顾轻幼的语气有些轻快。
李绵澈唇畔噙着一抹笑,轻轻催道:“好了,用膳吧。”
似乎心情好胃口也好,顾轻幼今日倒是比平时多吃了不少。以至于李绵澈都已经饮茶漱口,她的筷子还没放下。
李绵澈倒不急,只在旁静静坐着,透过膳厅的窗子去看外头假山上的风景。那假山石也难得,是花了百金置办而来,精致如天工。
这会,旁边的云俏忽然鼓起勇气,噗通跪在地上道:“回禀大人,姑娘往后时常出门,身边若是依然没个使唤丫头,一则显得咱们府上小气,二则真有什么事,姑娘也没人照顾。奴婢不才,愿追随姑娘。”
“哦?”李绵澈慢慢回过神来,像是头一回见到云俏一般,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会,云俏方知什么是如芒刺背。平素里太傅眼中无人,自己便自由自在惯了。而今日自己斗胆冲进人家的视线里,成为被瞩目的那一个,才忽然知道什么叫惶恐。
她心里暗暗有些后悔,只盼着顾轻幼能帮自己说上几句话。可顾轻幼从入府就不喜欢旁人在自己身边伺候,又怎么会开口要一个丫鬟。
于是气氛忽然便静谧下来。云俏不敢抬头,却终于明白,为何那些大臣们如此畏惧李绵澈。似乎他的气势,已经磅礴到能渗透每一寸空气,给人以浓浓的压力。
坐在一旁的顾轻幼轻轻蹙了眉,她不明白云俏为什么忽然有这个念头。自己与她没说过几句话,难道是孙氏的主意?她更猜不透,小叔叔此刻在思索什么。
“难为你有这样的志向。”
膳厅中忽然响起李绵澈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云俏眼珠一转,只当这是句夸赞,正要高兴时,却听李绵澈慢悠悠道:“你很聪明,不该做丫鬟。城外的永田庄缺一位管事,你去吧。”
云俏的脸在一瞬间从红便白,双目顿时写满了诧异。她呐呐正要开口,却见母亲从外头赶回来,此刻正死命地冲自己摆着手,示意自己闭嘴。她咬紧牙关,慌得不知怎么回事,赶紧磕了磕头,便往外走。
孙氏自然也不敢进门招惹,扯着云俏的胳膊,死死攥着拳头走远,这才哭道:“你个死丫头,疯了不成!”
“我……”云俏尚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只知那庄子偏远,心里一万个舍不得母亲和这富贵的太傅府,一时也懊悔不已。“娘亲,我不明白……”
孙氏长叹一句,哀道:“娘亲没拦住你,是娘亲的不是。可太傅大人……”
“娘亲,太傅大人生气了?”云俏依然不明就里。
孙氏抵着墙根靠住,瞧着四下无人,这才敢抹眼泪道:“娘亲再糊涂,也从来不敢跟大人玩什么心眼的。你以为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太傅大人看穿了你的念头,唯恐你心生嫉妒害了那位顾姑娘,这才远远把你支开。”
“我的念头……”云俏的眼泪也滴滴答答落下来,一张脸又由红转白,嘴里却不肯承认道:“我能有什么念头……”
“呵。”孙氏嗤笑。“那些老臣都不敢在太傅大人玩心眼,你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仗着娘亲有几分脸面,只怕你此刻已经被撵出太傅府了。”
云俏这才后怕起来,指尖渐渐从温热变得冰冷湿腻,勉强抬起无力的胳膊,捂住心口道:“大人就这么看重顾姑娘吗?不过就是个野丫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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