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琅长公主随舅父神威侯离京征西五年,马踏燕岐山,打的西夷落花流水,一举将大安版图扩展八千里。按理说此战大捷,朝野上下本该欢呼雀跃弹冠相贺。
可朝中但凡还有点忠心的官员都笑不出来。
只因韶琅长公主替舅父回京述职,太后携幼帝开宫宴宴请群臣。谁料韶琅长公主意在沛公,喝了几杯薄酒,笑吟吟就逼着太后将这刚拿下的八千里地划为她的封地,仗着有个拥兵自重的好舅父,显然已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太后脸色僵硬,文武百官皆敢怒不敢言。
韶琅长公主却一屁股挤开宫人,抱起来她那皇帝小弟,稀罕的掐了掐他嫩出水的脸颊,又掀开自己横竖疤痕遍布的手臂,甚是哀叹。
“你小时候阿姐就这么抱你的。现在陛下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明事理知是非,你给评评理。阿姐为大安打了一辈子仗,想问朝廷要块地养老,这过分吗?”
小皇帝被她掐的泪眼汪汪,瘪瘪嘴:“长姐递的折子朕与太傅虽已初步览阅,但事关军国不可儿戏,朕与太傅还要仔细商榷。”
人小鬼大,比她还会装可怜。
韶琅冷笑了一声,语气挖苦:“纪太傅还是一如既往好管闲事。就是不知有关本宫要招他做驸马的事,他可做好准备了?”
此言一出,满堂哑然,众人脸上表情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虽说到这里,大家已经看出来这位长公主十分恣意敢想了,但敢想跟痴心妄想还是有些区别的。
纪太傅何等人物?
那是大安朝廷的定海神针、是被先帝托孤的天子之师、是天下所有读书人心底崇高的白月光。
让他放着当朝宰相辅政大臣不做,给个离经叛道恣意妄为的长公主当驸马?
小皇帝刚张张嘴。
一道寒凉的声音冒出来打断道:“这门亲事哀家不能同意。”
太后将天子解救出来,理好团龙黄袍。转过身端庄肃穆,惋惜道:“先皇后姐姐去得早,可怜公主常年驻边婚事就这么给耽搁了。公主择婿心切哀家能理解,只是纪太傅已与御史李老大人家的孙女两情相许,还望公主体谅。”
韶琅不置一词,手指慢拢绉纱成堆的袖帛,凉凉道:“难怪太后为本宫接风洗尘,文武百官齐聚,纪太傅却不肯来,原来是佳人在侧,不欢迎本宫回京。”
说着她抽出来一道折子。
又一啧:“酒意上头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入宫路上巧遇了个要辞官归隐的老臣,托本宫将折子转呈。有劳太后给看看,可是御史李老大人的笔迹?”
“你你——”竟敢戕害朝廷命官!
太后捂住胸口传太医,银牙咬碎。
一场宫宴针尖对麦芒,不欢而散。
扶醉出宫,韶琅回到公主府沐浴罢了,搭在竹椅上的一截手臂雪白。
垂眼叹:“可惜没卖成苦肉计。”
女医素问将她小臂上的假疤小心用镊子除去,边汇报:“安插在相府的眼线说,太傅没能到场是因御史家的李小姐登门拜访时不慎落了水昏迷不醒,他脱不开身。”
韶琅试着忍了忍,撅折了个把竹椅把手。
忍不得一点!
她起身头也不回:“备马取我刀来,本公主亲去探望探望那位李小姐。”
素问连忙拿起一旁披风追着跑:“要抓奸,好好歹把衣服穿好再去啊。”
韶琅猛的顿步,冷脸:“你不会以为我还对纪雍余情未了吧素问?自从我皇兄被逼死在东宫的那天起,我就发过誓,此仇不报天诛地灭!”
素问一踮脚替她将披风系好,拍狗似的拍她额头,“行了姑奶奶,报仇去吧。”
*
庆雪大街第一户纪相府明灯千盏,一阵风吹过,琉璃灯影照的汉白玉地面,斑斓纷呈。
画屏敞轩绮丽堆叠,反衬得一身素袍眉目清朗温润的太傅不食烟火,宛若年节第一捧新雪。
纪雍目光落在枝头红艳相思子上有些出神。
已经这个时辰了,想必她是不会来了。
他端起放凉的茶水,“再换一杯罢。”
丫鬟迟迟没动静,纪雍困惑斜眼,从明镜般的茶水中看到了个冰块脸,又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敛眸道:“不知殿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韶琅把刀“咣当”往他案上一砸,一路奔过来有点儿渴,抓过来他手里茶水一饮而尽,“别装蒜,把你未婚妻交出来,待我劝劝她挑男人要多长眼。”
纪雍目光落在被她抢走的杯子上。
想到他方才已经用过这杯口,却没做声,只叹道:“可否请公主明示,臣这未婚妻到底是谁?”
韶琅眼尾一飞:“御史李阶的孙女李如月,太后宫宴上亲口道你二人情投意合。你敢说她如今不在你府上?”
纪雍:“她确实在我府上。但她为什么在我府上公主难道还不清楚吗?”
韶琅凉说:“不清楚。”
纪雍眼含无奈:“若不是有人要追杀御史李老大人一家,闹得满城风雨,李如月何至于走投无路,求上我这相府。”
“何况她虽在我府上,但也是因惊吓昏迷。未婚妻之说根本子虚乌有。”
子虚乌有你倒是别救啊。
韶琅咬着牙根,笑眯眯:“既然如此,那就劳烦纪太傅把人交给本宫。本宫着人八抬大轿,定将她好生送回家去。”
纪雍迎上她目光,轻声劝道:“把李老大人逼得辞官归隐,你也该试探够了。太后是不会同意你的请婚折子的,李如月只是个筏子,不是她也有许如月赵如月,何必为难无辜之人。”
韶琅忽然抓着七宝刀鞘站了起来,冰冷刀柄抵在纪雍咽喉,在纪雍紊乱呼吸中,单手探进他衣襟里,一指点住了他不断乱跳的心脏。
纪雍从耳根红到了锁骨,推她:“停手!”
韶琅怎么会停手,她抬腿就压坐在了他大腿上,小狼似的圈住他脖颈,恶狠狠咬破他的唇角:“我不管别人怎么想纪雍,我只问你怎么想?做我的驸马还是当你的宰相!”
纪雍唇角沾了血殷红近妖。
仿佛坠入死前幻梦的飞蛾,灼热目光与她对望,有那么一瞬间,韶琅都要以为他无可抗拒的要点头了,可他却只是伸手碰了碰她的唇。
硬是偏头,吐出一口浊气:“我相信你不是滥杀无辜之人韶琅,李如月在我身后敞轩,你把她送去乡下跟李老御史爷孙团聚吧。”
“好极了,”韶琅面无表情,指了指树上相思子,“那上头趴了只苍蝇。”
这可是深秋。
纪雍蹙眉抬眼,韶琅一个利落的手刀把他砍晕了。
周围隐卫:“……”
一群人严整有肃飞出来,列阵挡在韶琅面前,“长公主可以将李小姐带走,但请把我家相爷留下,否则休怪我们冒犯了。”
韶琅吹了个口哨,相府院墙外火把围了一圈,几条影子从敞轩隔间飞出,身上扛着李如月。
韶琅将纪雍扶上马,拽着马缰回眸森然一笑:“刚刚大言不惭那位,本公主一把火烧了这相府好不好?”
隐卫们默契的退了回去,汗毛直立。
算了,太疯的惹不起。
*
韶琅纵马赶回公主府,令人把纪雍抬进自己内寝。
解了披风,往榻上一坐对素问道:“这几天,多派几个得力的好好守着纪雍,我看他还怎么招蜂引蝶。”
素问目光示意下头人去办,回头五味杂陈道:“就算把太傅看得再死,只怕太后那边也不会松口。”
“她松不松口也没那么重要,请封折子我递了,这叫先礼后兵。大不了我强带纪雍回滇州见舅父,介时划出大安半壁江山分而治之也未尝不可。”
素问挂披风的手顿了一下:“公主打算带纪太傅回滇州?”
韶琅点头:“舅父与我辞别前有言,入京要做两桩事。一是述职请封,二是带走纪雍!”
“纪雍这五年风生水起,俨然已成了朝廷主心骨,又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若能将他掳至滇州,何愁不得人心,无人弃暗投明。”
“你放心素问,皇兄的仇我记得。待舅父利用完他最后一点价值,我不会心慈手软。”
“奴婢自然相信公主。”
外头传来了打更声,素问伸手接住一片被吹进来的枯叶。垂眼道:“昼夜交替,四季轮转。又是十月十一,今年总算能在京中给太子殿下烧一次纸了。”
韶琅心中跟着刺痛了下,仅剩的一点残念,风中残烛般奄奄熄灭。
她出神的看着手中那片落叶,恍惚间,坠入了南柯一梦。
*
宪帝三十二年,京都正值夏秋交接,天气爽朗。
母胎带病,自小随舅父离京寻医的长公主韶琅随舅父回京朝贺,宝马香车驶进了神威侯府。
“公主听话,来!抬手。”
丫鬟仆妇们围着这位小祖宗,生怕刚入秋的第一缕风吹坏了这株病苗苗,三两下扒了她轻薄的銷纱裙,换了浮云锦,这才准她往东宫去。
“皇兄,你看她们——”
韶琅扯着衣摆委屈坏了,她一进东宫就扑到兄长怀里告状:“别人家小姑娘都有漂亮的蓬纱裙穿,就我裹得像个老婆婆。”
太子摸了摸妹妹毛茸茸的脑袋,总觉得她像只小狗似的毛毛躁躁,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支晶莹剔透的瑟瑟宝石钗往她发间一簪。
煞有其事说:“别人家穿蓬纱裙都想当公主,孤的妹妹已经是金枝玉叶了,放她们一马!”
韶琅嘿嘿傻笑。
她有着世上最温敦的兄长,虽然打小舅父带着她四下求医,两人之间聚少离多。但感情却分毫不减,亲密无间。
每次回京,太子都要拉着她的妹妹,在东宫最结实的那棵梧桐树上,刻上她的身高。
梧桐树是母后亲手栽的。
虽然母后已经不在了,但梧桐树在替她看着,一双儿女茁壮成长。
韶琅当晚宿在东宫,太子身边的大宫女素问,给她做了一桌子药膳。
素问是个女医。
皇兄虽不似她病的厉害,但也先天体质弱,需要时时温补。
另外韶琅曾偷偷看到,素问板起脸,把挑食的当朝太子爷教训的举手投降。
*
次日回侯府,韶琅遍寻表哥秦奕不见。
得知他是受了京中世家子弟相邀去了赏菊宴,坐不住的追去宁安伯爵府。她没有请帖,使出了跟舅父学的本事,拍拍袖子翻了人家院墙。
哪料刚混进后花园,就听到宁安伯爵府的庶子趁着表哥出去放水,口无遮拦讥讽她的皇兄是“病泥鳅”“压不住金贵命格”。
“哪个不长眼的敢绊你爷爷!”庶子一脚歪进泥里,没找到罪魁祸首,骂骂咧咧去附近静阁换衣物。
韶琅折了三枝柳条拧成一股,关上门挽起袖子,劈头盖脸对着他一顿抽。
庶子抱头惨叫,惊动了护院。
韶琅比了个中指,从窗户跳出去,走后门一溜烟跑到了大街上。
转过一道弯,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她机灵的钻进了一辆马车。
回眸发现马车主人在,心跳漏了一拍,惊叹此人好生皎洁。想不到时已至秋,竟仍能赏到如此根清骨秀的莲。
小憩的纪雍惑然看向她。
韶琅忙气喘吁吁的告状:“有人强抢民女。”
这人仪态端方,一看就像是眼里不容沙子的,她又身子骨孱弱,扮起可怜得心应手。
马车外几个护院叫嚣,“纪大人,我们宁安伯爵府设下赏菊宴,有个刺客胆大妄为伤了我们家二少爷,请下车给我们检查下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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