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斐搁下咬剩半块的芙蓉酥,至少不在外人面前僭越了规矩。
“陛下,有人谒见。”她恭声候于一旁,随时等着梁肃的吩遣。
梁肃当然不曾耳聋。
只是他并未召见何人,若是朝臣主动求见,魏德明也断没胆子阻拦。唯一可能,便是后宫那些不安分的人罢了。
话已至此,梁肃也沉然唤了魏德明,尽显不悦。
听到陛下发话,魏德明顿时吓软了身骨,叩于门外请示:“陛、陛下,妍妃娘娘差人送来了香茶,说是昨儿个与府上通了书信,甚是感念陛下对御史府的眷顾,常为不能侍奉陛下而自愧,这才……”
闻言,梁肃若有所思,紧皱的眉宇稍微舒展了一些。
都御史为人清廉忠耿,只是老迈多病,不久前入冬更是大病了一场。他念其劳苦,这才赏了些恩赐到府上,以慰良臣忠心。
至于这妍妃,当年选秀便是出于家族利益,入宫后更是终日寡郁。念在御史府上下的情面,他倒也略有庇佑,不曾令其在后宫失了体面。
思及此,梁肃也继续阅起了奏折:“知道了。”
德明还没回过神,可他也不敢妄揣圣意,连忙起身接过了茶水,速速将那婢女打发走了。
此事告一段落,沉静的御书房里也响起了宋知斐轻淡的声音,“酥糕味腻,可要臣为陛下添茶?”
梁肃笔尖一顿,不知怎的,心中听着总有些发闷,视线不经意移转,瞥见她惯常爱吃的芙蓉酥,不知酿起什么主意,又牵起了一丝笑:“朕更喜欢芙蓉酥。”
他故作专于朱批的模样,分神道:“太傅替朕取来吧。”
这芙蓉酥他先前分明一次也没动过,怎么现下又喜欢起来了。
宋知斐心中暗觉奇怪,却也依言照做,取了块花样最精巧的来。
可梁肃只看了一眼,便煞有介事地收回了视线,“不是这块。”
宋知斐隐约觉得梁肃是有意戏弄于她,果不其然,将盘中仅剩的芙蓉酥尽数递到他眼前后,都不是令他满意的。
她索性收了手,不再拿取糕点。
梁肃难得见她违逆,也起了些兴趣,眉尖微挑,“太傅就是这样侍候朕的?”
宋知斐坦然一笑,只道:“臣手中,并无陛下所要之物。”
女孩神色从容,温然如水的杏眸中蓄着清定,直面天子亦丝毫没有惧色。
这般气韵简直肖极了从前,令梁肃看着竟不由入了神,心中暗涌之激流愈来愈明烈,仿佛就快要漫过胸口。
“太傅错了。”
他忽然沉定看她,深邃的眸子对上她的双眼,语气格外认真,“朕想要的,就在眼前。”
檀香幽袅,浮于他们之间,却掩不住少年浓烈的视线,和不言而喻的情意。
宋知斐的思绪忽而像断了线的筝,被一阵风吹进云雾,随即,又渐渐穿破了云雾。
她后知后觉地再次看向盘中,视线落在自己咬剩半块的芙蓉酥上,忽然像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没明白。
“原来如此。”
她浅然一笑,若无其事地取过那半块芙蓉酥,知荒唐而逆荒唐,只大方地赔了个不是,双手呈与了梁肃,“是臣怠慢了。”
御书房外的鸟儿稀稀落落地啁啾了几声,最是能打碎人的幻念,令梁肃的面色一瞬黯淡了下来。
她真是总有气他的好办法。
可越是这般能屈能伸、处变不惊的模样,他便越是觉得她什么都不在乎,与他的距离愈渐愈远,令他捉摸不透,深觉不安。
“你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朕了?”
少年看着她,忽的迟疑着问了一句。
语声低轻,再没了当初的十足把握与势气逼人。
唯有眼中带着些微渺的期待,好似随时皆可被她捏碎。
他兴许也该说服自己,她确实是将他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才如此生冷。
可直觉又告诉他,她是厌极了他,再不愿与他有所瓜葛,所以才如此无情。
宋知斐不解他何出此言,只笑道:“往者已逝,来者可追。陛下宽仁刚正,礼重贤士,臣虽不敢说从前,但可说此后每一日,臣都不会忘。”
这话圆得巧妙,说得也情真意切,若是不过脑来听,梁肃倒是会独自品味上许久。
可眼下,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这话题就此作罢,梁肃随意取过了一只酥糕,可入口竟是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他笑着怪了一声:“这点心也太涩口,下次请太傅吃更好的。”
少年同她打趣,可笑意之下却是暗藏不尽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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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华宫内。
“什么?”张娢玉惊愕不已,险些没能坐稳,“陛下收了永和宫的东西?”
“是啊。”婢女铃兰低声挤兑,话里话外尽是鸣不平,“不过是父亲病了一场,便要去陛下那里装可怜,娘娘的兄长在西北伤了一臂,还不曾去找陛下邀功呢。”
“行了。”张娢玉心中本就烦乱,当即打断,“以后这些莫要在外面胡说,免得遭人话柄。”
她也是清楚自家兄长德行的,悍勇是不错,可却是个争强好胜的急性子,听说蛮兵大败后,他还掳了不少村落,以示雄威……
陛下能看在军功的份上,对他睁只眼闭只眼,那已是天大的仁慈,她绝不能因此而坏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地位。
“娘娘,永和宫的都有了动作,咱们可不能再坐以待毙了。”铃兰是真为自家主子着急,“朝中上下都在为立后一事争论不休,听说还有要向陛下进献民间美人的。”
“奴婢瞧着陛下也不像软硬不进的样子,永和宫那位不就使了好手段?现下谁能占得圣宠,为陛下诞下皇嗣才是最要紧的。”
铃兰一阵鼓动,令张娢玉犹豫的心也有了动摇。
“本宫从前,也是这般想的。”谈及往昔,张娢玉不免有些伤怀,“总以为陛下生性冷淡,饶是块磐石也能捂得暖。”
“可本宫也是人,并非草木……”
言至此,她凝噎得再说不下去了。这些年,她耗尽心思,百般示好,可梁肃为何就是不能多看她一眼?
铃兰自然知道她独守空房的冷寂,犹豫一阵,还是去妆奁旁边的小匣中取出了里头的药包,“娘娘,这个……用还是不用?”
张娢玉愣了一瞬,惊怔失神间,心中闪过了无数利害计算。
“咱们须得拿定注意了。”不知想到什么,铃兰急得从袖中掏出了一条纸卷,讳莫如深,“您瞧,郭皇后午间差人传来了消息,说是请娘娘寻空小叙,莫忘旧情。”
闻言,张娢玉顿时不慎碰倒了一旁的茶盏,碎瓷声触耳惊心。
这郭皇后名义上也算得梁肃的皇嫂,当年先帝驾崩时,是郭后与一帮重臣力主让梁肃继位,尔后垂帘听政,又是何等的权势无限。
也就是那时,她因家族没落,不得不想法讨得郭后的欢心,这才在选秀大典争得了一席之地。
可时过境迁,梁肃早已地位稳固,将郭后幽居在了北三所,不可踏出半步。
如今贸然来寻她,又能有什么好事?
可她若是想与梁肃并肩而立,也总需将地位巩固得更深。
思来想去,张娢玉终究是将那纸卷夺来揉作了一团,弃之如烫手山芋,“陛下素与她不对付,本宫作何还要惹火上身?”
铃兰不再多言,已然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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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的夜幕总是来得尤为早,因屋内地暖着实闷得人不适,梁肃提了壶热酒,行至屋外吹起了凉风。
承乾宫出门五里外,有一座精巧的八角莲池,雕栏之上依次置着盏盏宫灯,远远望去莹如星火,不知怎的便将梁肃的思绪牵回了从前。
他仍记得,最初被擒获入宫时,他搅尽了乱子,并不打算服软。
偏生,有个厉害的姑娘以他爱马相挟,晓之以害,诱之以利,说服他留在了宫中。
甚至还称不论前路有多艰险,她都会伴在左右,替他枉死在漠北的父兄平冤。
梁肃连饮了数口烈酒,可一入喉,却莫名灼得他红了眼眶。
他在这宫内举目无亲,如履薄冰。
接近他的,受利驱使,心怀鬼胎。想杀他的,四面八方,除之不尽。
最初将他拉入牢笼的是她,可最后弃他于牢笼的也是她。
他们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
梁肃倚在寒冷的石阶上坐下,池中早已凝了深厚的冰,可奇怪的是,他竟闻到了一股不属于这肃杀之季的花香。
略一侧目,才发现有一道藕色身影,正迈着莲步缓缓靠近。
“这么晚了,贵妃来此做什么?”
见有外人来,少年收了失仪之态,声音陡转冰冷,可谓毫不客气。
得了冷待,张娢玉不免生出些委屈来。她轻掩着氅衣,终还是鼓足勇气向前靠近了几步,默默蹲下身,将食盒放在了距梁肃不远的地方。
这一亲近,也让寒风裹挟而来的花香更浓郁了些,引得梁肃皱了下眉。
“妾已有月余不曾见到陛下了。”说到剖心话,张娢玉不觉盈起了泪光,“妾没有体己亲眷,在这宫中,妾唯有陛下了。”
梁肃本不想多言,可看到这副作态,还是禁不住冷笑了一声,“骁骑将军若是听到此话,只怕是要心痛欲死了。”
张娢玉自然知道这是意指自己的兄长。
她也不多做解释,只是轻轻拭了泪光,将食盒提到了跟前打开,勉力笑道:“陛下心绪不佳,天这般冷,饮酒伤身,尝尝臣妾熬的汤如何?”
梁肃面色冷下,不曾看她半眼,形同漠然地又饮了一口酒,“既知天冷,还不回宫。”
这不是商量,是勒令。
如此之冷漠无情,似利刃一般贯穿了张娢玉的心。
她僵于寒风中,难堪到了极点,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不入他的眼。
许是自己也觉得可怜可笑,她含着泪光,忽而明知故问地看着梁肃,希望早已落空:
“若是太傅来劝,陛下还会如此么?”
酒壶骤然被掷碎,迸出刺耳的裂响。
张娢玉的脖颈一下子被梁肃狠狠扼住,几欲窒息!
“你真该庆幸,朕这些年脾性敛了不少。”少年面露冷戾之色,似是被触犯了最不容许的底线,连被寒风吹红的眼睛也透着危险。
张娢玉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梁肃倒也想了却她的心愿,不动声色地地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可陡然而来的眩晕令他不由涣散了几分神志,再度清醒时,竟连面前的女子也生了重影。
他可还不曾昏聩到,不识眼前人是谁。
给足了警告,梁肃狠狠抽开手,毫不留情地将她丢在了一旁,沉隐了许久,方看在大局上先留了她一命:
“滚。”
感谢追更的小可爱们,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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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雪归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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