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太傅

苻无舟是在大街上被乾月捡回去的。

当乾月发现自家大人时,苻无舟正拖着沉重的步子,魂不守舍地走着直线,像一抹被掏空了气力的游魂。

他急忙将主人迎上马车,一边给苻无舟脱下缟素,披上披风,动作利落一气呵成,嘴里却不停嗔怪,“主人,你就不能多等我片刻吗?守了三天灵又碰上下雪,万一把身子冻坏了可怎么办?”

苻无舟听到了熟悉的唠叨声,这才回过神来,他看了乾风两眼,乾风的眉头都快拧成了两段麻绳,可见他这位主人当得不甚称职,竟让属下多操这许多心。

便从腰间摸出块碎银子,递到乾风手里,权当作是补偿,“这个给你,自己买点茶吃。”

乾风却如同见了什么邪物一般,往后闪避了几寸,目光狐疑地看向苻无舟,“主人,你这是要撵我走?”

之所以这般想,并不是乾风敏感多疑,实在是因为苻府实在太穷。

虽然自从苻无舟被先帝点了状元开始,他便跟主人一起定居广阳城,而主人后来又因在翰林供职还当了几年太子老师,但苻府实际上一点银子也没攒下。

主要还是主人实在孤高,就算身份地位都在,可偏偏不爱结交,不受拉拢,只凭着那点月俸过活,还要供养着偌大府邸的用度,根本不够。

苻无舟从身上掏出来的碎银子,还是乾风忧心他日夜在灵前守着耗不住,交给他打点宫人能偷偷休息用的,却已经是这月府上的全部家当了。

苻无舟看到乾风目光,这才反应过来,按照自己此时的生活水平,这点细碎的银子承担着他生活中的重要开支,这么拿出来给下属买茶吃,看起来可不就像是要散伙的架势?

就算要散伙,也不是与自己忠诚的下属散伙,于是苻无舟悻悻收了这块银子,又细细从口袋里摸出五枚铜板,声音略显疲惫,“先回府,之后帮我办件事,这五文钱算是赏你的。”

乾风捧着珍贵的五枚铜板,想着,这是一筐青菜,或者半斤猪肉,叹了口气,总归还是舍不得自己花。

将主人安稳送回府,苻无舟在乾风耳边交待了几句,便出发了。

坤月走进门,见苻无舟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喝着热茶,心道这几天大人确实受累了,能坚持着不病,确实进步不小。

“大人你找我。”坤月是名剑客,曾经受难,蒙苻无舟相助,后来便留在了府上。

“确实有件事,本不该找你来,但是却不能让乾风去做,否则他要炸锅,”苻无舟缩了下肩膀,啜了口茶,觉得大半个身体已经回暖了,接着说道,“我把地契交予你,帮我在牙行找个稳妥的中人把地卖了吧,不过买家不能是官身。”

他微微叹气,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买家不是朝堂里的官员,他卖地的事情还能晚点传出去,毕竟这是官家分的地,虽然买卖赠送自由,可若因此被秦湍知晓,自己后续的计划恐怕就施展不开,最后还要吃挂落。

所以苻无舟再度强调,“买家一定不要是官身,”他又略沉吟了会儿,说道:“价格不必卖得很高,不低于均价即可,最好三日内处理掉,至于中间费用,便按照市价的三倍给中人。”

坤月虽然不擅长处理这些杂事,但好在牙行中有认识的人,完成大人的委托便也不难,只是他心中疑惑,好好的卖地做什么呢?

不过既然是苻无舟决定了的事,他不好再说什么,照办就是。

没出两个时辰,乾风回来了,此时苻无舟已经命厨房准备好了火锅和底料,桌上摆着片好的两盘子羊肉,而乾风捧着一篮子青菜,便预感大事不妙。

果然,苻无舟走上前,笑着说道,“这岂不是正好,今日吃火锅。”

而乾风死命护着这能吃上几顿的菜,春天青菜有多珍贵,大人你真的不知道吗,还吃火锅?

但越抢不到苻无舟便越不甘心,争抢的过程中甚至装晕,导致乾风不得不作出让步。

他一边心疼地把菜扔进锅里,一边问道,“主人,你从哪里得来的羊肉?”

苻无舟笑道,“不只有这两盘,后院有一整只羊呢,放开了吃,莫心疼。”

乾风的脸登时不见了血色,“不会是主人你偷来的吧,这可是国丧期间啊,主人你不要命了?”

苻无舟摇摇头,“关上门吃,谁会知道?就算明天有人参我一本,那正合我意,这个官当得很没意思。”

虽然苻无舟并没有说羊的来历,但乾风想他大概是又动了自己的家底,那家底即便主人不说,乾风也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朝廷凶险,那是留着日后换命的,如今却用来换羊了!

乾风惊怒片刻,渐渐劝自己冷静下来,主人的行为太过反常,细想下来却也不是无迹可循。

从前主人做官兢兢业业,迎晨星而出,抱晚霞而归,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今日自宫内出来,却又抱怨起做官无用,还让他今天出门去办那件事。

只能说明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让主人改变了想法。

他眼见着苻无舟抱起一坛酒,深深嗅了嗅,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满杯,乾风一凛,向来克己自持的主人,怎么还饮起酒来?若非无事发生,他怎会突然想起饮酒。

桩桩件件不能不让人怀疑,他家主人这是在官场上被欺负了啊,这顿火锅明明就是散伙饭呐!

乾风有些慌,看着苻无舟夹到他面前碗里的羊肉,顿时觉得不香了。

坤月也回来了,苻无舟招呼他过来,“回来得正好,一起吃,今晚不醉不归。”

坤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放下宝剑,见乾风一脸忧心忡忡地模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如何劝解。

手边多了一杯酒,他下意识道了声谢,只见自家大人正笑眯眯盯着他看,坤月心头微微发毛,不知大人是有什么事。

苻无舟:“听说你手中宝剑锋藏,终日不出鞘,今日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来一段剑客醉舞?”

坤月也不恼,江湖往事早都成烟,他现在不过是在府上讨生活的下人,但确实许久不曾舞剑了,恐怕有些生疏,却又被苻无舟刺激得跃跃欲试。

乾风也十分想见,便也鼓动,“主人擅琴,不如你们配合来一段?”

苻无舟斜乜了乾风一眼,“你呢?你有什么特长?”

乾风哆哆嗦嗦,“属下,以箸击碗如何?”

苻无舟笑着眯起眼,“甚好,就这么办。”

于是次日,苻无舟因睡得太晚没能赶上早朝,便递了一封称病的折子上去,全然忘记这是新帝的第一次早朝。

·

太子以帝王名义正式上朝的第一天,秦湍就发现大学士苻无舟没来。

因着先帝新丧,太子不欲筹备登基大典,先皇遗诏宣读完毕,就算正式临朝。于是众臣跪下,山呼“陛下万岁”。

秦湍按礼制说了几句祝词,便让众卿平身。

没见到心中所念熟悉的脸孔,秦湍有些失望。他面上不显,周围的太监却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冷了三分,秦湍问道:“老师为何没来?”

一名年轻次等太监从袖中掏出一封折子,恭恭敬敬出列道:“这是苻大人今早差人送来的折子,还未来得及呈予陛下。”

这次等太监便是瑞缘,秦湍见说话的是他,点点头道:“呈上来。”

瑞缘刚要送到御前,却被瑞成一把夺了过去,甩给了他一个白眼,他低着头退回原位。

“老师病了?”

话音一落,众朝臣目光便变得怪异起来,这几日因为先帝丧事劳碌,身体吃不消的大臣有不少,但谁都不敢在新帝第一次正式临朝的这一天告假。

苻无舟算是独一份了。这份胆量,若说没有倚仗,众人是不信的。可他究竟倚仗的是什么呢?

临王站在朝堂上无声笑了笑,苻无舟不在这里,新皇在这朝堂上终究势薄,他这性格冲和的皇兄,还不是任他们拿捏?

而几名大臣心中揣踱着要不要借机参苻无舟两句,在听到御座上传来的声音后,却一下子都歇了这个心思。

秦湍道:“这几日确实累坏了老师,瑞缘,你带着太医和赏赐代孤去探望。”

瑞成一抬头,这本该是他走动献殷勤的差事,怎么落到了那个瑞缘头上?他咬着后槽牙,看着瑞缘应了下去,心中别提有多恨。

交代完,便开始议事,众臣的缄默是秦湍早已预料到的,不过秦湍上来就提到了几件大事,还是让众臣措手不及。

比如预防春汛,今年欲开恩科等,都是涉及朝廷根基的大事。

六部尚书本以为今日早朝原本也只是新皇立威走的一个过场,没想到刚上来就议到实务上来,让他们招架不及,本来给先帝守丧就已疲惫不堪,哪有什么心力去认真讨论政事。

整个早朝下来,好多官员已经快要虚脱了。

临下朝前,陛下又颁布了一道圣旨,除了本该接旨的人不知道,整个朝堂的人都知道了。

这道圣旨的内容便是,将翰林院学士苻无舟擢为太傅。

当圣旨送到苻无舟府上的时候,他正头戴着一条抹额,病恹恹地侧靠在床头,皮肤苍白,唇无血色,一副马上就破碎掉的模样。

见到这般模样苻大人的瑞缘心中只觉得惊艳,心中忍不住想,若是殿下见到这副场景,不知是否会心疼。当然,他并没有发现这其实是苻无舟宿醉的结果。

苻无舟当时就觉得奇怪,按理来说,瑞缘还不是秦湍身边的一等太监,这个时间便已经被殿下,不对,被陛下看到了吗?难道是把奏折给他起了作用?

太医一眼便看出来此中猫腻,但碍于如今床上这位已经是太傅大人,在此人带着威胁之意的笑眼中,太医选择了折中的方式维护住了作为医者那所剩不多的底线,“苻大人只是太过劳累,好生静养几日便可。”

苻无舟差乾风将瑞缘一行人送走,关上门,主仆二人相视静默无语了一阵,苻无舟扯下头上的抹额说道:“闲下来的时候赶快清点下家当。”

乾风声音沉痛:“主人……你真的要辞官回乡吗?”

仿佛看到对方的隐隐担忧,苻无舟凤目一弯,十分自信地说道:“我不会丢下你们的,放心吧。跟着我,日后吃香喝辣,苦不着你的。”

乾风很想伸手去探下主人的额头,这是烧糊涂了吧,说啥胡话呢?

太医:遇到了我日后的噩梦。

苻无舟慢悠悠走来。

太医慌忙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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