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舒摸到叶韶寝室时,已经接近三更,偌大的太傅府早已熄灯,一片昏黑,叶韶的寝室却仍然亮着。
姜望舒无声地趴在屋顶上,向下偷窥,叶韶正站在桌前写着字。
他写的很慢、很认真,写上一个字,便要停下来,出神地望一会儿窗外的明月,才能继续下笔,好像笔尖沾的不是墨水,而是他的心血。
是在处理政务吗?
姜望舒眯着眼睛,去看太傅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一看之下,她忍不住咔吧一声,把屋顶的瓦片掰断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纠兮,劳心悄兮。”
好哇,就知道男人都靠不住!他躲着她不见面,原来就是在府中养娈宠,写些酸诗!
她折断瓦片的细微声响,落入叶韶耳朵里,把他吓了一跳,执笔问道:“谁?”
他张嘴想要喊,却猛然眼前一黑,一个人影打灭蜡烛,从窗户跳进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另一只手将他夹在肋下。
事发突然,他甚至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纸笔,便被挟持上了屋顶,被人丢在瓦片上。
今夜月色,如木兰围场那夜一般明亮,他挣扎着抬头,愕然张大了嘴。
“陛下?”
姜望舒逆光而立,似笑非笑,影子将叶韶完全笼罩住,瞧着竟有几丝危险:“叶太傅,别来无恙啊。”
叶韶连忙起身见礼:“您怎么来了?还有,您怎么上来的?”
他往下看了看,屋顶离地面足有一丈多高,他虽然瘦削,也有一百多斤,陛下是怎么拉着他跳到屋顶来的?这不是只有武林高手能做到的事情吗?
身为皇子,骑射是必须要会的,上次陛下持箭杀虎,他只是佩服,并未多想什么,但今天陛下露的这一手,却让他不得不多想了。
陛下从哪里学到的这身武艺?据他所知,皇子们的课程里,可不包括轻功啊?
倒是十年前,仿佛听说过先皇召了一个江湖客进宫,教授公主武艺,难道是那时候陛下也跟着学了几手?
“太傅不见朕,还不准朕来见你?”姜望舒懒得回答他,劈手从叶韶手中夺过那首诗。
“幸好来了,否则,朕还真不知道,叶太傅的私生活这么丰富,没有时间上朝授课,却有时间写这个!”
“说吧,这首诗,是你写给哪个小情人的?是不是那个叫栖桐的?”
叶韶见到陛下,起初还有几分羞涩,可陛下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劈面打下,他登时摸不着头脑。
他一向洁身自好,从未养过什么姬妾,甚至连婢女都没几个,哪来的情人?
至于栖桐,现在不是负责采买灯烛的家仆吗?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叶韶茫然道:“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还装什么正人君子!”姜望舒见他装傻,气得连连顿足,“既然敢做,为何不敢当?太傅原来也知道这件事拿不上台面么?”
“臣做了什么?”
“你有龙阳之好,专喜欢十五六岁的小男孩!”
叶韶像是被人迎面痛击一拳,一时间脸色惨变,他嘴唇抖了又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陛下……厌弃臣了吗?”
他居然没反驳,而是承认了?
姜望舒只觉一颗心都被人扔进了冰水里,同时脑子里又被点了一把火,极寒极热在她身体里碰撞,令她备受煎熬,她感觉自己连表情都有点控制不住了。
“厌弃?朕怎么不厌弃!”姜望舒蹲下身,一把揪起太傅的领子,让他凑近自己的脸,低吼道:“叶韶,你把朕当成什么?你的娈宠吗?”
“你高兴了,就对朕和颜悦色,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你不高兴,就把朕丢在一边,躲回府里陪你那一屋子的情人,凡事哪有那么容易!”
叶韶起初不敢辩驳,却越听越不对劲:“陛下,臣哪来的情人?”
“朕都看见了,你还瞒什么?歇芳园里足有二十个娈童,不是你的情人,难道是朕的!”
这件事叶韶不得不澄清:“陛下,那些娈宠是他人转赠的,臣不得不收,但臣可以指天发誓,他们自从到了叶府,便只做家仆的活计,臣并未与他们沾身。”
姜望舒回想歇芳园里的摆设和众人的衣着,确实不像是与太傅有什么苟且的样子,但栖桐那件衣服是千真万确,追问道:“那栖桐呢?你若没碰过他,他手里怎么会有你的衣服?”
叶韶神色尴尬:“那天,栖桐服侍臣沐浴,弄湿了衣服,故而臣才把外袍给他暂时挡挡风寒,至于别的,当真没有。”
姜望舒哼一声:“怎么服侍,能把衣服都弄湿了?太傅是沐浴,还是玩鸳鸯戏水?”
听到这话,叶韶登时脸红无比:“陛下!您、您这是什么话!”
姜望舒不跟他废话,捏起他下巴,强硬地抬起,迫使叶韶望着她的眼睛:“你看着朕的眼睛再说一遍,你跟他,什么都没有。”
“臣发誓,臣与栖桐清清白白,毫无瓜葛,若有半句虚言,教臣刀剑加身,不得好死。”
叶韶的一双眼睛明澈如水,毫无说谎痕迹,姜望舒打量他许久,终于相信了他的话:“那朕就信你一次。”
只是还有一件事,她仍有疑问,她抖抖手中的字纸:“既然你府中的那些人,都不是你的情人,那太傅的这首诗,是写给谁的?”
叶韶局促地转开头:“臣只是夜来无聊,写字消遣。”
“别想蒙朕!朕在屋顶上都看见了,你写诗的那表情……”姜望舒只要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快说!究竟是写给谁的!”
叶韶眼瞧着瞒不过去,只好低头:“陛下,您可知道这首诗的含义吗?”
姜望舒文化水平有限,只是模糊地知道这是首情诗而已,至于具体的含义,却茫然不知了。
叶韶轻声解释:“这首诗叫做《月出》,它的意思是说,月色皎洁时分,我遇见一位美人,她身姿窈窕,脚步轻盈,时时刻刻,牵动我心。”
月色?是何时的月色?是木兰围场的月,还是今夜的月?
姜望舒愣在原地,手指不知不觉松开,那张字纸从她手上飘落,如翩飞的红叶,轻轻落在两人之间。
叶韶指指天空,话语依然平和淡然,嗓音却有了些细细的颤抖:“陛下,臣的心里,始终只有那一轮明月。”
姜望舒还想追问什么,却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
兴许她只是不想破坏这一刻的氛围,兴许她已经明白,那一轮明月是谁,只是此时此刻,他们都有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
任性的小公主,终于得到了令她安心的回答,阴云和狂躁都随夜风而去,明月已出,佼人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笑容。
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姜望舒先打破沉默:“李骥驰虽然也还不错,但是,朕也腻了成天听些江湖传说了。”
她点点那张字纸:“明天,朕想学习这首《月出》,不知道太傅可能拨冗前来教导朕?”
叶韶深深地凝望她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点头:“教导陛下,是臣的职责。”
姜望舒笑道:“只有职责吗?”
叶韶捻起那张字纸:“不……还因为,臣也很喜欢这首《月出》。”
姜望舒心弦激荡,忽然伸出手去,捉住了叶韶的手腕。
叶韶躲避不及,惊愕道:“陛下?”
姜望舒扬起一个促狭的笑容:“太傅,朕忽然改主意了,还有什么场景,比现在更适合教这首诗呢?”
“现在就讲吧,朕要你对着明月,把这首诗完完整整地讲给朕听。”
就这样,叶韶轻声地将整首《月出》讲给了姜望舒,姜望舒好像听了,好像又没听。
她也许马上就会忘记,“皎”是何意,“劳”为哪般,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今夜的月色何其明亮,霜华流瓦,而她就与叶韶一起,在高楼之上,与月色相融。
只有她和他。
当叶韶讲完一首《月出》时,姜望舒已经伏在屋瓦上睡着了。
叶韶低头,望着那张可爱的睡颜,心中波澜起伏。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叫来家仆,把陛下送回宫中去,可是,他却无比眷恋着这一刻,不愿让任何外人来打扰。
天地何其辽阔,今夜却仅有这一个屋顶那么大,夜风轻吹,陛下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宁静地睡着,这感觉太过美好,是他人生二十五年,从未有过的体验。
鬼使神差地,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陛下的嘴唇。
那真的是一个极轻的吻,甚至都说不上是吻,只是两瓣嘴唇间的轻触,但这已经足够使叶韶目眩神迷。
陛下睡得很沉,他什么都不会知道,倘若能够将陛下拥入怀中,倘若能够继续辗转吮咬,加深那个吻,那又将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叶韶睫毛颤了颤,终究还是起身,别过头去。
他性好龙阳,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但是陛下却不能是龙阳癖。
陛下不止是他一个人的陛下,更是整个王朝的主人,跟一个男人搅在一起,对陛下没有任何好处。
今夜能得这一吻,已经是他叶韶三生有幸了,他心悦陛下,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但陛下,不能跟着他一起跌入这无望的感情漩涡。
陛下是天上明月,应当永远高悬,他只需要远远守望,便已经够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四更,风露正凉,一阵风吹来,陛下在梦中皱起眉头,打了个寒颤。
叶韶想把陛下抱到屋中去睡,可惜屋顶太高,他不通武艺,根本下不去。他只得把自己身上衣服脱下,盖在陛下身上。
陛下得到那件犹带体温的外袍,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这次,打寒颤地换成了叶韶。他苦笑一声,不知道要如何熬过这一夜。
左右也是无聊,他索性又拿起了笔。
姜望舒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旭日初升,她迷迷糊糊地裹着叶韶的外袍坐起来,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陛下醒了?”
姜望舒呆呆嗯了一声,实际上还没回神,直到听见叶韶打了个喷嚏,这才清醒过来。
她细细打量叶韶,发现他脸色潮红,眉梢衣角全是露水,不由得急了:“太傅,你染上风寒了?”
在这深秋屋顶上坐了半夜,连件外套都没有,不染风寒才奇怪。姜望舒连忙把衣服还给太傅,挟着他下了屋顶,叫来忠叔服侍他,自己则匆匆离开太傅府,回宫叫御医去了。
她这次过来,没有改扮成小中人的样子,现在又恰好是早朝时分,太傅府的大门正对着上朝的必经之路。
她这一推门,便迎面撞上数十名臣子,一脸懵地看看鬓松发乱的她,又看看叶府的牌匾,那眼神相当耐人寻味。
姜望舒脸皮厚,既然已经被人看见,反而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回宫去了,徒留下臣子们风中凌乱。
很快,一个劲爆消息就传遍了朝堂内外。
陛下居然夜宿太傅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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