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了混在脚步声中的珠玉之声。细细密密,好似来得人脚步极为轻快。
是了,她的脚步一向轻快。
低头,睫毛微垂,苏寒清的指腹隔着帕子不着痕迹地抹去方才不小心沾染到手上的血。
他要说什么好呢?嗯,就说一些颠倒黑白的话吧。
他可不想让陆扶摇罚他了。要知道,他现在的手,可还因为陆扶摇罚他举帕子酸着呢?
脚步声自远而近,不疾不徐,却一步比一步更加轻快,像是有人踩着春日潇潇落下的细雨。起初只是隐约可闻,混在穿堂风里,几不可察。渐渐地,那声音分明起来。云纹绣鞋碾过砂石,金线螭纹榴花裙扫过阑干,腰间玉带扣碰着玉佩,叮叮然如碎冰相击。
他数着步数,数到第七下时,那声音忽然停了。抬眼望去,朱漆圆柱后露出一截红色裙摆,金丝滚边映着初初绽开的榴花,血一般红。
她来了。
苏寒清抬头,看向了她。
玉颜何必饰铅华,秋水作骨雪作纱。愿弃浮名千斛价,一生痴看镜中花。
“娘娘。是王大人先动的手。”他颠倒黑白。
陆扶摇听到这句话,只是笑了一下。
她笑得很快,像是上元节的烟火。绚烂而短暂。
他听到了藏在摇晃树荫里的杂音,窸窸窣窣。抬眼看向树荫时,却也再也见不到人影。
是夜飞骑。
她在利用他。
她为什么笑呢?
不知道。
无所谓。
垂下眼睛,苏寒清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哈。所谓荣宠,却是为了这张脸。”
这酒着实烈。不过几口,指尖便开始发麻,一团火从胃里炸开,烧得五脏六腑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这张脸……”苏寒清喃喃。
崔晦明低头,看着眼前男子的失意,将酒坛拿了下来。
“你……”
“我却不知,我竟然与我的恩人,长得如此相像。”手掩住不住落泪的眼睛,苏寒清哑着声音说道,“你们都知道。你们却不说。”
觉察到苏寒清的疏忽,崔晦明小心套话,“你与娘娘,是……”
苏寒清凄然一笑,摇头,就要去抢崔晦明手里的酒。
将酒坛移开,崔晦明接着说道:“娘娘心里,终归是有你的。不然,也不会任由你进出含元殿。要知道,娘娘向来警惕,对待身边的人,总是有所疏离。”
“是吗?”苏寒清摇头否定,“她对我的宠爱,究竟是对我?还是对……”
他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谁人不知?
崔晦明抬手为苏寒清倒了一杯茶,接着说道:“他总不在了。你何苦因一个死人纠结?总有一天……”
“不会的。”苏寒清强忍住眼泪,一字一句,“不会的。他……”
像是想到了什么,苏寒清止住了话头,沉默地为自己倒酒。
酒壶的酒其实不多,不过两三盏便见了底。
也许是觉得剩下的酒可贵,苏寒清一改先前豪迈姿态,转而两三轻点小酌。
崔晦明也不急,慢慢地试探着苏寒清。
“娘娘可有和你提起过夜飞骑?”
“楼将军吗?”苏寒清满不在乎地吃酒,“她不在洛阳。不知去哪公干了。”
去云州了。
崔晦明低头,接着说道:“老臣说的,并非是今日的楼将军。是先前的夜飞骑将领——萧瑟。”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苏寒清终于放下了酒杯,“好耳熟。”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名字?”
“娘娘说的。”苏寒清低下头,不敢直视崔晦明的眼睛。
他在说谎。
不过一眼,崔晦明便看出了苏寒清的伪装。
既然不是陆扶摇所言,那是谁?
李宣吗?
哈。他果然还活着。难怪陆扶摇要派楼衔霜去云州。
也只有弑君这等大事,能让陆扶摇派出心腹。毕竟,要是让他知道陆扶摇犯下这般滔天大罪,晚上睡不着的人,该是她了。
“我来洛阳多日,却是不见萧将军。倒是与楼将军打过几次照面。”许是喝醉了,苏寒清的声音也鼓囊起来,“崔大人,你怎么提起他来了?”
“他呀,也算是先帝的心腹。可惜……”
又是留半截话等他发问,苏寒清忍不住摇头,“那他在哪?”
苦笑着摇摇头,崔晦明只是轻轻地看了一眼苏寒清。
低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苏寒清摇晃起身,“多谢崔大人的款待,寒清告退。”
“苏大人是想回去与娘娘对峙吗?”哪怕是看着苏寒清起身,崔晦明也没有半点挽留的意思,只是好心提醒,“娘娘她也不容易,苏大人还是应该多体贴娘娘。”
“体贴?”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苏寒清嘴角忍不住上扯,像是要笑,却只牵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是要体贴啊。”
“九重仙仗降璇霄,十二金钗引步摇。若问昭阳谁得似,冠承日月宝光昭。”弯腰拾起地上的书,崔晦明淡淡说道,“她那样的贵人,不是我们这等麻雀可攀。”
说着,崔晦明看了一眼沉默站立的苏寒清,“苏大人,你在想什么?”
苏寒清摇头,却是不答。
“是在想云州之乱吗?”崔晦明一语点明。
“那和陆扶摇没关系。”
“真的吗?”苏寒清问,“那是和朝廷中的谁有关系呢?”
“云州民风多彪悍。愚民受山贼蛊惑,一时反叛,是当地官员失职。倒是当年长安,不知有多少大人受此牵连,匆匆乞骨。”崔晦明顿了顿,继续说道,“倒是娘娘,因此提拔了不少的官员。像礼部工部两位尚书,便是那时提拔起来的。”
“哦。”点头,苏寒清追问,“那崔大人呢?”
哑然失笑,崔晦明叹气,“我也是受了先帝的光,才能为陛下分忧。可惜娘娘疑心重,宁愿启用冯琢这等寒门下士也不愿任用我。”
撒谎。
苏寒清低下头。
当年鼎盛的崔家,这朝堂可是有一半都姓崔。枉费他为表公证,将崔玉楼送到云州那等偏僻的地方做司法参军。
可惜崔玉楼就是一个饭桶,到了云州也只懂得花天酒地,闹得云州百姓苦不堪言。在加之云州官场**,多有百姓潜入深山为贼。
山民不通周礼,勾结外族,内外走私,到了最后竟是做出引狼入室这等混账事。
再后来的事,他也说不清。躲在暗处的人太多了,他猜不透到底是谁下的黑手。
但长安的人就那么多,因云州之乱受益的人就那么多。
慢慢找,慢慢查,总能找到的。
“苏大人?”
“哦。”回神,苏寒清看向了崔晦明,“我方才在想娘娘她,为何要……”
“不是她。”崔晦明虽说着为陆扶摇辩解的话,可却是一步步地将人带向了奇怪的想法里,“娘娘为何要谋害先帝呢?她可是先帝最宠爱的女人,为先帝诞下了唯一的孩子。她杀了他,有什么好处吗?”
“是。”苏寒清的头最终还是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情绪,不知是否被崔晦明所说服。
他们谁都没在说话。
一个还站着门口静思,一个却是翻看起了手中的世俗话本。
门外的木梯吱呀作响,苏寒清的眉头轻微一跳。
“公子?”小黄门敲了敲禁闭的门扉,“夫人来了。”
崔晦明看着苏寒清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笑了笑,“去吧。”
“别让我们的娘娘等急了。”
“是。”
回身向崔晦明在郑重行礼,苏寒清轻声说道,“感谢崔大人今日的告知。日后,若崔大人有所需,晚生定在所不辞。”
崔晦明笑了笑,好像并不在意。
一个当朝宰相怎么会在意一个当朝的太医呢?
“去吧。”
陆扶摇不知何时回到了马车上。
小黄门和车夫都不再说笑,只是安静地守在车辕上,面色平静。但当苏寒清靠近时,车夫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上的马鞭。
直到看到来人,才松开马鞭虚虚握着向他行礼,“苏大人。”
苏寒清的脚步顿了顿,侧头问了一句废话,“娘娘在?”
马夫点头。
哦。
苏寒清点头,撩袍踏上车。
车厢里沉水香缭绕,她斜斜倚着软枕,半幅裙裾垂落榻边。
暮春的日光透过茜纱窗格子,在她眉间缀了碎金似的光斑。执书的手腕悬得懒散,指尖偶尔划过纸页。
听到被撩起的车帘,她轻轻皱眉,却也没抬头,好像沉浸在七竹书局新出的话本之中。
苏寒清上前,将茜纱车帷掀起一角。碎金的日光正巧落在书页上,刺得陆扶摇微微皱眉。
“娘娘,注意眼睛。”
陆扶摇终于将目光移开,却是拿着书敲了敲苏寒清的肩膀,“过来。跪下。”
“嗯?”苏寒清不解,“微臣今日可没犯事。”
“真的。”看着苏寒清脸上微微泛青的伤疤,陆扶摇慢悠悠问道,“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苏寒清尬笑,一时弯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所以,跪下。”再次抬手拿书敲了敲苏寒清的肩,陆扶摇笑道,“我要审你。”
审?
苏寒清这会更是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现在的他可不似之前那般叛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乖顺。
他是犯了什么错,偏偏要她用了一个审字?
“娘娘。”
可他还是顺从跪下,伏在了陆扶摇的膝头上。
“跪好。”
歪个头。关于苏大人和王大人为什么都做过小动作但是娘娘的反应却不同的原因,除了苏大人的脸确实长得像前夫哥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两个人干的事情不同。苏寒清的小动作是私下接触权臣,而王允干的事情是为已经判决的贪官求情,轻重不一样。不过娘娘还是比较重情重义的,对于王允,娘娘的做法是另外提拔寒门学士冯琢,冷落王家。但是王家其实不太领情,但又不得不巴结娘娘,只能在私底下做一些小动作,有些左右脑互搏。
关于权谋,咕咕其实也还在摸索中,真的很感谢每一位老师对这一篇不完美的文的包容。后面会慢慢修文的[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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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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