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香炉轻烟袅袅,徐徐淡烟将其照得仿若飘在云雾之中。只听叮铃珠帘轻晃,榻中人半倚着金丝软枕,衣裳半褪,风情万种又从容。
从中只窥出一丝旖旎风情。
榻中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上漂亮的护指,敛下的纤长睫羽将眼神遮了个严严实实。
半晌,一阵脚步声近了,原来是一名侍女低头碎步上前来,对她轻声禀道:“娘娘,门外有人求见。”
裴令玉缓缓抬起眼来轻瞥她一眼,应了声,下榻轻拢衣衫,款步走到太师椅。不多时,一名侍卫带着画像大步走上前来。
“五月前,娘娘命属下寻的画像中人有了消息。”
画像?
裴令玉一时脑中并未有此举记忆。她微微蹙眉,接过画来。
她的玉手轻捻纸面,一面在脑海中搜寻关于此画的种种,一面将其展开,却在见着画中人时手指微顿——
画中人竟是谢允执。
她那因着灭门离京十年杳无音讯的竹马。
他眉眼温润,唇角噙着一抹淡笑,微勾的弧度携着一丝温柔,淡墨几笔,便勾勒出其灵动模样。
只是这画中模样相比她记忆中稍长,双肩宽厚,微微压着敛着的眼皮掩着一丝成熟与捉摸不透。
她才终于想起,数月前在殿中箱箧翻找出了一张十年前珍藏的爱人小像。
她当时端着随意,随手丢给宫庭画工来描画他如今的模样,又扔给属下暗中去寻。许是只想灭了这份几乎要断了个干净的念想,却没想到真能寻着。
……谢允执,回京城了?
裴令玉顿时有些恍然。她眉眼微颤,伸出长长的护指轻划着画中人的脸颊,悠悠问道:“此人在哪?”
“此人四处为医,原本搭着小摊走街串巷,现今在未央街开起了个名为‘安神堂’的医馆。”
侍卫端详着裴令玉的态度,说话间声音渐低,“况且他说自己……名唤谢允执。”
谢允执这三个字……当年在京城中可谓是名声四起,谁人不知?
谢家乃随着帝王家开朝的名门望族,那谢家家主有从龙之功,深得皇帝信任,早早成了正三品中书侍郎,连带着家中也神气得很。
而那谢家公子,更是一等一的温润如玉,一副俊朗矜贵模样惹得京城多少佳人芳心暗许。或一望一看,或暗送秋波,或投其所好。
可他与谁都端着分寸,却与那裴家小姐许下生生世世之约,在她及笄之时上门提亲,定下婚约。
那时,这当真是一段佳话。中书侍郎家的嫡子同尚书左丞家的嫡女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让人好不羡慕。
可局势骤变,婚期将至时,宫中却传来一道圣旨,迎裴家小姐裴令玉入宫为妃,将二人婚约断了去。
无人知晓圣意,也无人敢违抗圣意。
紧接着,半月之后,谢家倏然失火,主府化作灰烬,嫡脉之中只有那日不在府中的谢允执存活。
却不想,次日,他也没了踪迹。
她不知他是死是活,总想着没人寻着他的尸骨,或还有一线生机。
可只传来活着的消息那也便罢了,为何要再回京城?又为何……要自报名姓?
当年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谢允执”三个字更是成了个忌讳。
他哪怕再否认,性情再变,那一张八分相像的脸也作不了假。知情人就算困疑,也不会轻易将其放过。
谢允执不会这般不知分寸。
裴令玉垂眸想着,忽而眼神一暗:他这般做又是在以身为饵诱引哪条大鱼?
可不管怎样,他既回了京城,她也到底要去见一见的。
……
裴令玉并未大张旗鼓,只是换了套便衣,身边跟着一位侍女便往未央街去了。
水色罗裙摇曳,额中梅花钿衬得她的五官更为出挑。入宫十载,她的一身稚气早已褪了个干净,只这样站着便让人觉着矜贵。
裴令玉眼神一望,便望见了那被人群簇拥在其中的安神堂。
医馆不大,只有一位坐诊医者和几名医童忙忙碌碌。可真要就诊的人不多,大多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去见一见所谓的“谢允执”的。
那名医者正垂首执笔写着药单,面对着周遭的嘈杂头也不抬,随后低声转头向药童交代几句,拿了药包来,悉心嘱咐着病患。
“三十文,多谢。”
他伸出手来接过诊费药钱,一点一点数清之后将其收起,才终于探头喊道:“下一位。”
“下什么一位啊?”
人群中走出一人来,大摇大摆地坐到了他面前的椅凳上。他翘起二郎腿靠着桌案,将医者面前的宣纸都扯得皱皱巴巴。
他扬起下巴,嬉笑着揶揄道:“谢、允、执?哎,你是十年前被一把火烧了家的那个谢允执吗?”
医者淡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答,只是将他手肘下的宣纸抽了出来。
那人更加得寸进尺,不满道:“怎么见着我们这般大的声音都不回话?怕不是哑巴了?”
医者终于抬头,“我叫谢允执,但不是你们所说的谢家那位。怎么,有何贵干?”他答得坦然,“倘若不看诊,便走远些。打扰我做生意是个什么道理?”
“啧,当真不是?”那人左观观右看看,除了那张略为相像的脸,竟真的找不出一丝相似之处。
眼前人哪有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他那一双眼总是平垂着,眼神漠然,显得疏离而冷漠。
更何况……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见谢允执将那些诊费护得仔细,紧紧攥着,连几枚铜板都要算个仔细。
他心中轻嗤:此人一身铜臭味,怎能与曾经那位清风明月的“谢家公子”相提并论?
他没趣地起身,大手挥挥,朝着人群下了定论,拍拍屁股转身就走,“不是不是,散了散了。”
“当真不是?长得可真像!”
“你瞧这爱钱的样子,怎么会像?这什么态度……谢家公子怎会这般看人?”
众人嘟囔着,却也不再给眼神,作鸟兽散了。
待人群散去,谢允执眼眸微转,淡然地朝旁瞥了一眼,看着隐在人群中的探子匆忙消失在道路尽头。
半晌,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整理好眼前桌案上的宣纸。却倏然感觉到裴令玉的视线,淡淡地抬起头来。
猛地同她对上了视线。
他的瞳孔微张,盛着微不可察的慌乱,右手猛地一撑桌案匆忙起身,却无意打翻了砚台。
磨好的墨洒了一地,干净的宣纸被全数泼上了墨迹。他被困住了脚步,手忙脚乱地收拾。
再抬头时,裴令玉却已经不见。
……
裴令玉半倚在太师椅上,垂眸看向斜前方窗棂打下的光影斑驳。
无人猜得透这一手遮天的太后娘娘在想些什么。
她忽的抬起眼皮望向那远处的镜台,随意地伸出手去,便有侍女碎步前来低眉垂眼地来牵她的手,另一人半跪着轻柔地给她穿上鞋袜,引她至镜台去。
香味扑了满鼻,浓浓淡淡迷迷惘惘。裴令玉轻拈起眼前的琉璃镜看着镜中眼神再无天真的自己,无端又想到了昨日见着的谢允执。
这些年,他也一样。
从前的温润少年郎被那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只留下狼狈挣扎的残魂。
可内里好似被烧干了,残余无穷无尽的冷意。
裴令玉微眯着眼,唤了人来,“未央街的安神堂……正好近日哀家头疼,便让他进宫来为哀家安一安神,诊一诊脉。”
……
宫中走道弯弯绕绕,雕栏玉砌上点缀着繁复又华贵的小饰物。
谢允执压下眼睫,目不斜视地跟着带头太监入了殿。
一进门,香炉徐徐飘出淡青色的轻烟将眼前景象照得隐隐绰绰。
裴令玉方梳完妆的模样映入眼帘。
她侧身站着,一袭火红色百迭裙配绣着精细的金纹。丝绸披帛顺着她的手臂垂落,袖中露出未带护指的纤长指尖。
两名侍女站其身后牵着衣尾,她如绸缎般顺滑的乌发垂落而下,周遭香味弥漫,衬得她如仙境来的仙女一般。
听侧方有脚步传来,她转过身来,笑道:“谢医师来了。”
谢允执垂下眼来,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娘娘,娘娘万安。”
裴令玉并未多言,只是摇曳着裙摆动身,脚步又平稳又缓,径直坐在檀木椅上,将手臂搭上了软枕,
“听闻谢医师医术非凡,过来,给哀家把把脉。”
谢允执身形微动,从容地抬步而来,坐至她对面。
他如今身量窜得高,宽广的双肩将衣衫都衬得挺拔。他微微倾身,高大的阴影便将她笼罩在其中。
裴令玉只一抬眼,便能望见他眼神专注的模样。
一阵窸窣声响,他轻柔地将丝帕搭在她的手腕,双指轻按在动脉上,感受着她的脉搏。
透过薄如蝉翼的丝帕,他粗粝指腹上的体温也传达而来。温热的,却又熟悉而陌生。
扑通,扑通。
刹那间心跳声变得极其明显,裴令玉玩味地撑头靠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允执的眼睛。
十年未见,连一份带旧情的眼神也不给。
他当真放下了?
她心神微动,指尖轻轻往上一翘,纤长漂亮的指尖在空中小幅度晃动,像勾着一根丝线徐徐环绕上谢允执的心脏。
原本全神贯注看着脉象的谢允执动作微顿。
裴令玉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见此,笑意愈来愈深。
“谢医师。”
她轻轻唤着,语气又低又缓,如小钩子一般轻轻吹到了谢允执的耳畔。
谢允执的脊背肉眼可见地绷紧了。
她又倾身靠近,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弯起,手抵着下巴笑着看他,绕了个弯唤他的大名,“谢允执——”
谢允执猛然抬眼,漆黑的眼神带着一瞬惊诧,却又晦暗不明,直直撞进了裴令玉笑意微消的眼里。
她的指尖在空中绕了一绕,复又转向去勾他的手指。
纤细的指尖温热又那样细嫩,在他的指背上轻轻摩挲,随意地打着圈。
谢允执抵在她腕上的手指霍然一颤,如被烫到一般猛然收回。
他沙哑着声音唤道:“娘娘……”
裴令玉装作无辜的模样掀起眼帘看他,“呀,谢医师的指尖怎的这般凉?”
她这样有意无意撩拨的态度,像揣着明白装糊涂,又不拆穿他隐瞒身份的谎话。
随意的语气带着一字一句咀嚼的玩味,谢允执反而摸不透她的想法了。
她……认出他了么?还是只是同名同姓的试探?
可是……十年了。
再热烈的爱意也在世事无常的渐行渐远之中化作一抔飞灰。
他如同一具执念了十年的行尸走肉,梦里闭上眼都是那一场大火,白天黑夜源源不断地烧,将他都烧得只剩狼狈挣扎的残魂。
叫他不配再来碰这一颗真心。
裴令玉缓缓勾着唇,慢悠悠地问道:“哀家的脉象如何了?”
谢允执收手起身,将手揣回袖中隐隐攥紧,站稳身形退后一步,规矩地低下眼去,
“……娘娘许是心烦,切勿为了朝事过多耗费心神才是。”
确是如此。
两年前先帝驾崩,幼皇上位。先皇后疯癫早已入了冷宫,裴令玉贵为太后,垂帘听政,处理朝事,此已一年有余。
可二十余岁的小丫头怎能服众,只能凭着铁血手段将颇多的异议一个一个压了下去,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这条路,她也走得如履薄冰。
“噗嗤。”
一声轻笑如银铃一般回荡在殿中,裴令玉掩袖轻笑,双眼弯成个月牙,似是笑得极为开怀,连身子都一颤一颤。
随后,她一步又一步地悠悠走近。
“呵……”
二人近得呼吸都交缠在一处,谢允执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她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与带着笑意的眼睛。
可那笑意好像不进眼底,黑沉沉的,带着冰窖般沉寂的冷意。
“近日朝事倒是不费心神,只是有件事传入了哀家的耳朵。”
她俯身挑起谢允执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她,一字一句缓缓地道:
“都说安神堂的谢医师与曾经的谢家公子同名同姓又长相相似,像极了我那十年无音讯的竹马……”
她温热的指尖搭上前额缓缓向下,描摹着他的五官。
她拂过他的眼皮,望向他不断颤动的睫羽;又抚过山根,指节去蹭他的侧颊;最后指腹轻抚着他的嘴唇,轻轻摩挲着。
谢允执连呼吸都要停滞,载着压抑情绪的炙热目光烫得灼人,几乎要将她望穿了。
她却视而不见,继续笑着说:“唔,真是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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