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急着回来。
李兰珠说完了这句话,便没了音讯。
“太后娘娘?”
沈玥又喊了几声,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她猜想太后应该是回到身体里去了。
只是不知道皇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太后说出暂时不要回宫这句话。
沈玥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需要搞明白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仰头望着满天星辰,忽然生出一股前路未定的惆怅。但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活着回去。
回去找到幕后主使,亲自为爹爹报仇。
沈玥告别爹爹的墓堆,回到了老人的住处。狭窄的小屋除了桌椅,也就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
她自然是不好意思占去老人家的床铺,便讨了被褥和凉席,在旁边的杂物间打上地铺。好在现在还没入冬,凉席铺地再裹上一层棉被,睡得还算踏实。
这日过后,沈玥便在老人的茅草小屋里住了下来。平日里负责拾柴火挖野菜,顺便也包下了做饭熬羹汤的活。
老人腿脚不便,话也很少。见她如此勤快,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态,只是在吃饭的时候,默默给她多夹了几块肉。
两人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谁也过问对方的事情。
老人没有问沈玥为何坠落山崖,沈玥没有问他为何独自居住于此。
这样的生活格外平静,没有明争暗斗,也没有刀光剑影。大脑仿佛被放空,不用去过多思考任何事情。只需要在白日里喂喂鸡鸭,夜里烧烧柴火。
沈玥开始习惯于晨起暮落,鸡鸣犬吠。这是爹爹封官入京前,她原本的生活。
平淡且幸福。
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因为今时不同往昔,前方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琐碎的粗活不断消磨着日常,转眼时间在日复一日过去。
“快三个月了,你要走了。”
这日老人背手立在庭院中央,看着眼前三三两两的鸡鸭,一下又一下地啄食地面撒落的谷物。
他说:“你看这些鸡鸭,浑然不知自身的命运。不过是被圈养在此地,等待着宰杀。”
“我与您想的有所不同。”
沈玥单手抱着篮子,俯身抓了一把米,远远地抛向栅栏外。几只小鸡缩着脖子,在门口处踟蹰不决,试探着伸出脚,最终迈着小碎步走了出去。
“您看,它们并非等待着宰杀。只是由于顾虑,迟迟不敢离开罢了。一旦给它们推力,结果就会截然不同。”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图谋一时的安逸,终究是自欺欺人。”老人如此喃喃自语,不知是在说给沈玥,还是在说给自己听。他的神情一时有些许恍惚,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
他转过头来,目光静静地注视沈玥,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这段时日以来,第一次开口问沈玥的名字。
沈玥的胳膊微顿,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放下揽着的篮子,望着老人回答道:“我叫沈玥。您呢?”
“我只是一个罪人,不必知晓我的姓名。”
“此话怎讲?”
老人垂下眼眸,缓缓说道:“这是一段很长的故事。”
沈玥回答:“没关系,恰巧我现在有很多倾听的时间。”
老人犹豫了片刻,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说:“既然如此,那便进屋来吧。看这天气,过会儿应当会下小雨。”
沈玥跟着老人进了屋。
老人没急着说话,他颤颤巍巍地去拿打火石,想要生火取暖。只可惜碰撞摩擦好几下,都没有点燃半点火星。
“我来吧。”沈玥接过他手里的打火石,咔哒两声响亮的撞击,利落地点燃了茅草。
老人在下面垫了几根粗木头,想想又往里加了些细长的枯木。
“这是一个乏味又冗长的故事。”
从前有个少年郎,终年寒窗苦读,只为报效国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后金榜题名,成了状元。
那时的他一心想着改变国家,让百姓安居乐业。只可惜先帝志不在此,不仅昏聩无能,沉迷炼丹求药,还听信小人谗言,使得朝廷**不堪。
少年郎生性正直,不愿同流合污,因而受到同僚排挤。在朝廷浑浑噩噩,蹉跎了十年时光。
年近中年的他,最终被贬到边疆做了个地方官。
天高皇帝远,远离勾心斗角,没有是是非非,倒也乐得自在。他一心一意做好官,荒年开粮仓救济百姓,自掏腰包施粥,还收留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留在府中当丫鬟小厮。
其中有一个小姑娘,名叫琴兰。
琴兰跟着他女儿识字念书,吟诗作对颇有几分才气。为人聪慧通透,很讨他妻女的喜欢。他便将其收为养女,悉心教导。
彼此正值先帝选秀,尚未出阁的适龄女子皆要入京。他想起自己在京城的遭遇,深知皇宫人心险恶,不愿将亲生女儿送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可是皇命难违。他为此焦头烂额,日夜忧心。
直到琴兰主动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请求。她说,她可以顶替小姐入宫选秀。
当时他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更好的应对之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了这个办法。
于是琴兰便以他女儿楚嫣的身份入了宫。
“楚嫣?”沈玥忍不住念出声来。
“是的,楚嫣。”老人点了点头。
“您的养女是淑妃娘娘?”
“是的。”老人拄着拐杖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后来我无数次悔恨,当初不应该因为一己之私,让那孩子背负她不应当承受的命运。”
“她将我视若亲生父亲,笑着说为报抚养之恩,心甘情愿如此。我分明知道她是那种牺牲自己的脾性,却还是一时糊涂,偏心了亲生骨肉,由着她的话去做了。”
“那孩子没有怨我,入宫以后还常常给我写信。”
“她身在深宫,却时常关心家国大事。听闻荒年收成不好,她甚至将自己作为嫔妃月钱攒下,特意遣人送来,托我帮她多接济灾民。她说自己亲眼目睹父母饿死,流离失所四处漂泊,明白其中的滋味有多不好受。”
“她说,养父身为官员忧国忧民,必然会妥善安置好灾民。可是我却……咳咳……辜负了她的信任……”
老人的嗓音沙哑,声音越发干涩,时不时夹杂着咳嗽。
“等等。”沈玥站起身,用葫芦去水缸里盛了半瓢清水。她将葫芦递给老人,轻声说道:“您先口水缓缓。”
老人点点头,接过葫芦一饮而尽。他从未跟人讲述过这些往事,如今说出来只觉得无比畅快。他就像是跪在佛像前赎罪的信徒,脸上浮现出郑重而虔诚的神情,继续往下说道:
“我对不起楚嫣。当她在宫中越来越得宠,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感到无比恐惧……我怕,我怕有一天她顶替我女儿入宫的事情会被人发现。虽然身处偏远之地,但京城的有心人要查,也不难发现真相。”
“我受够了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于是下定决定辞去官职,带着妻女隐居山林。可是我原本生活便过得拮据,没了俸禄更是难以维持生计。为了攒下更多的钱财,我在离开前收取乡绅的贿赂,判了几场冤案。当犯人哀嚎着被拖下去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失去曾经坚守的傲骨。”
“我再也没有了曾经的少年意气,剩下的只有贪婪的**和对权利的恐惧。我变得如此……如此丑陋不堪。”
老人的声音颤抖,双眼瞪大,眼底泛着血丝。他的情绪有些激动,额头冒出细汗,连呼吸也变得急促。沈玥沉默着拾起一根柴火,轻轻扒拉开火堆,火势很快小了下去。
她问:“后来呢?”
“……后来我遭了报应。”
“报应?”
“对,这都是报应。我跟妻女隐居山林以后,某日一个乡绅的儿子入林打猎,遇见了我的女儿。他生得尖嘴猴腮,言行举止轻浮粗鲁,大言不惭说要娶我女儿做妾。我女儿拒绝了他,没想到他竟恼羞成怒,当着我的面将她活活……活活打死了!”
老人语气越发激烈,大口喘着粗气。起伏的呼吸声回荡在狭窄的房间,有种绝望的窒息感。深呼吸片刻,他调整好情绪,喝了口水,这才继续往下讲:
“后来我去击鼓鸣冤,不想那当官的收了贿赂,竟然颠倒是非黑白,完好无损地放那畜生走了!哪怕我抬出往日的身份,也丝毫无济于事……我的妻子也因为女儿的死大受打击,突然一病不起,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我想这或许就是我的报应,当初我为了谋生收取贿赂,现如今冤案又重新落回了我的头上。”
“万念俱灰之下,我准备悬梁自尽。可就在这时,我收到了楚嫣寄来的一封信。”
“什么信?”沈玥屏住呼吸。她有预感,一切的关键就藏在这封信里。
“她在信中写到,朝廷有人通敌叛国,意图窃取虎符,不日即将造反。”
“她不知我辞官隐居之事,也不知我后来的境遇,还以为我仍然在地方为官。于是在信中请求我入京,找信得过的同僚写奏折上书。我连夜快马加鞭赶往京城,站在城门外的那一刻,我突然迟疑了……”
“我的心底忽然生出一个疑问,这样的国家真的值得拯救吗?”
“皇帝昏庸无能,朝廷**不堪,官僚肆意妄为。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彻头彻尾烂到骨子里去了!”
“朱门酒肉,路有冻死骨。他们莺歌燕舞,而我妻女双亡。他们灯红酒绿,而我家破人亡。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这个国家灭亡又有何关系?我恨,我恨这一切!若不是皇帝荒诞无度,晚年还四处选妃,我又怎会让养女以楚嫣的名字入宫?若不是她入宫,我又何至于恐惧到辞官收取贿赂?我的亲生骨肉又何至于被人活活打死!”
反正他已经一无所有了,这个国家灭亡又有何关系?
于是他在城外郊区的客栈住了下来,他想等在这里听造反的消息,亲眼见证这个王朝的覆灭。
可他只等来了楚嫣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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