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几日前,何芸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书信。
她盯着这封信看了许久。明明是薄薄的一页纸,却仿佛承载着千斤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头痛欲裂,不由自主地用指甲扣紧手背,抓出一道道印痕。恍恍惚惚间,眼前墨色的字迹从纸面浮动,逐渐扭曲位移成漆黑的怪物,张口血盆大口欲将她吞噬。
这是她的恐惧,她的幻象。
原来光是看到母亲寄来的书信,刻在骨子里的无力和恐惧竟会这样蔓延开来。
母亲在书信里说,沈玥就是因为那日淋雨病倒,才跟皇上亲近起来的。
何芸没想到自己的一腔算计,反倒为他人做了嫁衣。
母亲还说,芸儿也自幼多病,看着十分惹人怜惜。或许病中西子,总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最后还暗暗表示,近日天气转凉,也该病一场了。
何芸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要自己生病,去吸引皇上的注意。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可惜因为是庶出的身份,没能去进宫选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姐姐,风光无限地坐上华美的马车。
这成为了她一生的心病。
即便后来已为人妇,嫁的是朝廷重臣何文,也始终无法弥补她心头的遗憾。
何文对她敬如宾客,挑不出什么错处,只是始终保持着一份距离感。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何文满腹经纶,而她胸无点墨,没有什么显著的才华文采,琴棋书画的天赋均是寥寥,连带着头脑也是空空,实在是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段平静的婚姻,反而加剧了她的怨怼和愤懑。她渴望权势,渴望皇宫的金碧辉煌,渴望被人拥戴得高高在上。
普通的宅院根本无法满足她的野心。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潜藏着波涛汹涌,而何芸的呱呱坠地,成为了她在试图拽紧的最后一根稻草。
父母总是把平生的夙愿,一厢情愿地寄托在子女身上。
她没能做到的时候,她的孩子可以做到。怀着这样的心情,她满心满眼地扑在何芸的身上,几乎投入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
她的世界只剩下何芸,以及没能完成的野心。
何芸从出生那一刻起,人生就被母亲安排得满满当当。在满一岁抓周的时候,懵懂无知的孩子,无意间瞥见母亲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目光,那双柔软小手便被迫抓住了不该属于她的东西。
从记事开始,何芸便有学不完的课业。要学习琴棋书画、礼乐书数、刺绣缝纫,还要学习大家闺秀走路的仪态。甚至妆容打扮都得精致得体,不能有分毫的纰漏。
若是出了问题,母亲便会用柳条织成的长鞭她的抽后背,作为不好好学习的惩罚。柳条打人虽然很疼,却不容易留下痕迹,不会损伤她光滑的肌肤。
何芸废寝忘食,不顾一切,不停地按照安排去学习。只是因为她看到了母亲眼里沉甸甸的期望,而她不想辜负这份期望。
可她毕竟也是个孩子,哪怕再懂事听话,也有玩心重的时候。她偷偷溜出府外玩耍,还从街边捡回来了一只白猫,悄悄养在房里。白猫很乖,不吵也不闹,倒些剩饭就能养活。
待身旁无人,何芸便会把小白猫抱出来逗一逗,这是她安排得密不透风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可惜纸包不住火火,母亲觉得她终日心不在焉,便差遣下人搜查了房间,很快将白猫揪了出来。
“不过就是头畜生罢了,不值得你浪费时间。”母亲揪着白猫的后颈,随手丢给身后的丫鬟。她沉下脸色,拽着何芸来到池塘边。
何芸感觉到不安,哭着求情道:“母亲,我再也不敢了!我会好好听话的,放了它好不好……”
母亲没有说话。她轻轻挥了挥手,丫鬟收到她的指示,将白猫的头颅按入池塘。
一时间水花四溅,伴随剧烈的挣扎,凄厉的猫叫声回荡在寂寥的空气里。何芸满脸都是泪水,也跟着喊叫起来。
“不要,停下!求求你们,快停下!”
白猫的动作变得微弱,很快没了声息。何芸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
她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双眼空洞洞地望着半空。
母亲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紧紧勒着她的手腕,俯身在她的耳旁低语:“我亲爱的芸儿,母亲教你一个道理。这是个肉弱强食的世界,唯有足够的实力才能活下去。”
“你看,这只畜生,就是因为比不过人,如此轻易就会被杀死。”
“所以我家芸儿,一定要比所有人都优秀。”
母亲的话语在耳畔呢喃,何芸的大脑一片空白。她迟钝地偏了偏脑袋,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像是痴傻了一般,乖顺地点了点头。
从这天起,她长成母亲眼里完美的孩子。她会在适合的场合露出得体的笑容,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堪称完美,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像是精致的傀儡木偶,背后牵着细线,尽头连着母亲的五指。那是如何也逃脱不了的五指山。
从此母亲的心愿,便是她的心愿。她要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后,要比所有人都优秀。
皇帝是谁,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要的是皇后的位置。
在御花园撞见杨姝丽的白猫,小时候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被揭开。刹那间恐惧无处遁迹。
她慌了神,一脚踩上猫尾巴,嘴里喃喃道:“不过是头畜生罢了。”
对,只是头畜生,有什么好在意的。
她说服了自己,然后跟杨姝丽起了争执。可回到宫殿,脑袋里仍然不断浮现那白猫的脸。那对漂亮的鸳鸯眼,仿佛在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不要去想。
她拼命地晃动脑袋,想要忘记回想起的一切。就在这时,她又看见了桌面上的那封信。
是啊,最重要的是成为皇后,获得尊贵的身份。至于其他的事情,都无关紧要。
她将凉水灌入洗澡的木桶,褪下了所有衣物。随后咬紧牙关,不停地打着冷颤,泡了好几个时辰。
起初她还能感觉到刺骨的冰凉,到后来浑身僵硬,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指尖的温度逐渐流失,喉咙口开始疼痛,她终于从木桶里站起身来,裹着被子躺到在床上。
一摸额头便是滚烫的温度,何芸忍不住笑了。她有气无力地对身边最忠心的宫女吩咐道:“快去请陛下!”
宫女很快便去了。
何芸一个人瘫倒在床上,望着高高的房梁出神。身体仿佛经历过一场厮杀,难受得动弹不得。四肢越来越沉重,眼皮泛起困顿感,不知怎地就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间,她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贴着自己的额头。
是谁?
不可能是母亲。她从来不会这么温柔地关心自己,只会厉声呵斥她不要因为生病就偷懒。
何芸努力撑起眼皮,便看见眼前有一道人影。她的意识逐渐恢复,心底冒出几分欣喜,难道是陛下来了?
她瞪大眼睛,从下往上看去,长长的绣花裙、纤细的胳膊,还有那张熟悉的面孔。
哦,竟是那该死的沈玥。
何芸闭上眼,心想自己一定是没睡清醒。等再睁开眼,应该就看不着了。
只可惜,再次睁眼时,她依然没能如愿以偿。
好吧,看来沈玥真的来了。
何芸动了动手指,翻了个身继续睡,背对着沈玥,没好气地说道:“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的吗?”
沈玥也不恼,耐着性子说道:“你上次借的那把伞,断掉的那根支架,我给修好了。”
她刻意把“借”字咬得很重,像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嘲讽。
有病吧。
何芸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犯了个白眼,撇了撇嘴:“你拿走,我不要。”
“为什么?”
“断掉的伞,就算修好,也是把烂伞。我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那你需要什么?”
我要当皇后。
头脑昏昏沉沉,何芸没有意识到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沈玥低沉柔和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徐徐善诱道:
“当上皇后,然后呢?”
“生皇子,让他成为太子,当皇帝。”
“然后呢?”
“给儿子找个合适的皇后,再诞下皇子。”
“然后呢?”
“然后让他当皇帝。”
何芸说到这里,不由得愣住。这样的人生,就好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环。
“如此,你便满意了吗?”沈玥问道。
“我不知道。”何芸回答。
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何意义?
可是如果没有意义,那么我诞生的这个世界又是为了什么,母亲没能实现的执念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何芸只觉得头痛欲裂,一时间无数念头朝她奔涌而来。她暴躁地坐起身来,面容带着些许扭曲,没有了平日里半分的虚伪精致。
傀儡木偶的面具掉落,她露出了自己真实的性情:“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当然不关我的事。”沈玥语气轻松。
何芸抓起身旁的香囊,放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脸上的表情平静了许多。
“既然不管沈婕妤的事,就请回吧。”
【她的香囊有问题。】
于此同时,太后的声音在沈玥的脑袋里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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