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候沈家内院,初春冰破,暖阳正好,千鲤池上,一片波光粼粼。
池子中央有一十来岁的少年郎,同五六个下人,正乘着一叶小舟,七嘴八舌地收拾着池子里枯败的枝叶。
少年不经意一抬头,远远儿瞧见一个身着粉衣的侍女,形色匆匆地穿过廊桥,向着那处建在池中的八角亭而去。
“春蕊!”少年扬声叫道,随手把手中长篙丢给身边人,“发生什么了这么急?”
他这一嗓子不光叫住了春蕊,也叫醒了亭中小憩的人。
亭子四面有竹帘遮蔽,只听里头一声极为恼火的声音骂道,“沈清玦,你想死啊,吵吵什么?!”
春蕊前行的脚步一顿,朝那叫沈清玦的少年双手一摊,摇了摇头。
沈清玦脸上不见半点被叱骂的恼怒,反而一脸兴致盎然地问道,“又吹了?!”
春蕊无声颔首,得了肯定的沈清玦立马叫人把船划到亭边。
衣袍翻飞,少年翻过围栏上了亭,屈身撩开竹帘。
帘内除了石桌石凳之外,另摆了张美人榻,踏上卧着一个年芳二十的美人,美人怀里卧着只黑白两色的幼猫。
美人不说不动不睁眼,这场景,乍一看,也是有几分空谷幽兰的气韵,可偏偏,沈清玦风风火火的动静闹醒了她的回笼觉。
“姐,快别睡了,你的婚事又吹了!”
.
沈月章,年芳二十,父亲是大梁国唯一世袭罔替的永定候,手握城中三万巡防营。
太爷爷是跟太.祖皇帝拜过把子的生死之交。
母亲是霍氏嫡女。
外公是三朝元老,当今陛下亲封的太师!
沈月章幼时曾入宫为公主伴读,后在当世大儒门下受教,与如今的陛下,也曾是少年时的至交玩伴!
然而沈月章生性顽劣、桀骜不驯,年少时纵马过长街,醉笑玉楼台,曾在赌坊一掷千金,曾在钦天监醉酒撒泼,曾在夤夜驾车闯宫,曾在大理寺扬言出家...
沈月章当年的光辉事迹说书人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带重复,任何离奇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凡加上“沈月章干的”,这事儿就立马顺理成章起来。
她曾经被人叫是京城第一号纨绔,各家子弟都被严训不许同她相交。
这样的情况下,朝中官宦各家避之不及,沈月章婚事不顺,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起初,永定候也是这般想的。
既然官宦人家不行,那便找普通人家,既然是普通人家,那还不如招个赘婿,既然是赘婿,那最好容貌尚佳,腹有诗书,父母双亡,无兄无弟...
永定候是爱女如命的,这一找,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永定候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别人眼里,沈月章的家世不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底气,而是沈月章现在还能活着的底气!
大好男儿,当了赘婿也就罢了,可一着不慎,不是被永定候带着青云直上,就是跟着沈月章直通地狱!
普通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只把永定候愁白了两丛鬓边发。
但那会儿新帝还没登基,新帝登基,永定候自觉女儿作死哦不,成亲的底气又多了些,这才把视线放到朝中大人的儿子身上。
永定候也不找人家看重的嫡长子,只找被娇惯坏了的幼子次子。
反正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我们家大纨绔还能管教管教你们家小纨绔,俩人凑合着打包过日子算了!
一开始,还真谈了一家,是那位大理寺卿的侄子,沈月章当初就是在那位大人面前扬言自己要出家的,可能当初是给大理寺卿阴影太重,看见自家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侄子的时候,那位大人下了狠心,同意了!
两家大人同意了,亲事也提上了日程,后面就是那位侄子寻死觅活要跳护城河,这亲事才作罢。
但冠以《沈月章的荒唐事》的话本子开始在大街小巷流传开来。
第一卷第一回,江家子勇跳青泗河,沈家女亲断绝命姻。
很快。
第一卷第二回,赵二郎缱绻百花楼,沈家女折枝赠讥讽。
第一卷第三回,钱幺孙割袍明前志,沈家女断袖痛审情。
第一卷第四回,李......
话本子真真假假,但无疑是凑足了热闹,新帝登基不足一年,满京城的人从看沈月章的笑话,到看各家不肖子孙的笑话,仿佛沈月章一瞬间就从什么大祸患,成了各家的试金石。
这家养小妾,那家养娈.童,大家牟足了劲看接下来的热闹,就连沈月章的弟弟沈清玦也不例外!
沈清玦和沈月章同父异母,沈月章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之后就去世了,沈清玦是永定候续妻的儿子,和沈月章差了十岁。
他一屁股坐在那狭窄的美人榻上,朝刚进来的春蕊招招手,“快来说说,这次这个倒霉蛋是谁?”
沈月章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懵然,闻言下意识地踹他一脚,言简意赅。
“滚!”
沈清玦嘿嘿一笑,欠身去够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恭恭敬敬送到沈月章手边,又抓着她那条腿放在自己跟前,假模假样地给她捶腿。
“春蕊,你快说,这次到底是谁啊?又有什么热闹了?”
春蕊微微欠身,“这次退婚的是工部侍郎陈川家的幺子,陈锦舟,理由是陈锦舟看似康健,实则身怀恶疾,陈家遍寻天下名医不得治,恐误沈家小姐大好姻缘。”
沈清玦追问,“实际上呢?”
“实际上...”春蕊期期艾艾,“是陈公子,不举。”
“噗!”
沈月章那口茶没咽下,全喷了出去,“不举?!”
春蕊点点头。
沈月章醒透了。
沈清玦:“第三十四回马上就该出来了!”
他连连摇头咋舌,又看向沈月章,“姐,你这前头都快凑出来一副百家姓了!”
沈月章“......”
“你还敢说你没看过那本书?”
沈月章竖起眉毛,抬手就要敲他脑袋,沈清玦则熟练地低头躲开,“姐姐姐姐姐姐,你听我说!”
他起身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一脸的语重心长,“姐,不是我说,你真得上心了!”
“眼看着京城上下的公子哥,也不管好的坏的吧,都快让你给折腾了一圈了,再这样下去...”看出沈月章的心不在焉,他忽然凑前,“姐,你再这样下去,十有八.九,就只有陛下愿意收留你在后宫了!”
“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沈月章满脸嫌弃地推开他的脸,“还有,什么叫愿意收留?”
沈清玦一张俊秀的脸被按的扭曲,他含糊不清地说道,“娘亲和父亲说话的时候我听见的,姐你和陛下感情深厚,他肯定也不会看着你这样嫁不出去!”
“我娘还说了,我舅舅家两个哥哥今年科考,会让他们在考场上注意那些外地来的举子,挑些相貌好的,让父亲去说服他入赘,但要是不成,科考之后就是选秀...”
“等一下!”沈月章灵光乍现的,“科考?”
“对啊。”沈清玦把自己的脸从沈月章手里解救出来,“陛下登基,加开恩科啊。”
“哦~”沈月章看着沈清玦,笑得和煦。
沈清玦却立马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沈清玦一脸警惕地看着她,“你干嘛?我零花钱已经花光了!”
“不要你的钱!”沈月章从榻上坐起来,她慢慢悠悠倒了杯茶,垂眸片刻,像是刚想起来似的,问道,“对了,开榜是什么时候来着?”
.
荣兴元年,三月初三,北大街鞭炮阵阵,人头攒动。
一辆毫无任何身份标记的华贵马车冲出人群,除车夫外,马车左右各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头戴方巾,身着青色长衫,乍一看,和身后那些等着放榜的学子倒也...毫不相干。
看的出来这八人想要融入人群的努力,但这努力也实在是不说也罢。
众人只见八人个身强体壮、身手矫健的壮汉随车奔跑,之后车子一拐,驶入一处幽静的巷子中。
八人默契地守在巷外,看着凶神恶煞又行为滑稽,旁人都躲得远远的。
那辆车子则在巷子里停下,车中,沈月章和春蕊看着聂二哥绑来的这人。
这人头上套着麻袋,麻袋外又捆了圈麻绳绑住了胳膊,双手露在麻袋外,手腕处同样被密密麻麻绕了好几圈的绳子捆紧了。
他被聂二哥丢进车厢里来之后,不吵也不闹,自己靠着一侧车厢坐在了地上。
从他露出来的衣料来看,料子一般,想是家中不算富庶。
不富庶就好了!
她特意叮嘱过聂二哥,绑一个不富庶、外地的、最要紧是要好看的过来,只要这张脸长得还过得去,她就压着人先把婚书签了!
至于入宫?打死都不可能入宫的!
沈月章和春蕊七手八脚的把那人身上的麻绳解了,麻袋掀起来,露出一张,用聂二哥的话说,“长得极为带劲的脸!”
穷虽穷,但挡不住身上的如松气质,这大约就是文人身上的傲气,但比春蕊见过的其他文人更有压迫也更锋锐,或许是人家肚子里真有学问的缘故,叫春蕊想起话本子里那些睥睨天下的霸主,谁也看不上似的。
相貌嘛,精巧、精致,除了眉毛舒朗,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有些偏女气了,男生女相,不是长久之像,而且那双眼睛...细看还怪慎人的,像是一口看不见底的泉水似的,冷冰冰又阴恻恻,不像是脾气好的。
但这身子骨看着就文弱,日后要是和小姐起了争执,总归打不过她们家小姐。
好事!双倍的好事!
春蕊面色大喜,立马就要去掏婚书,却见她们家小姐脸上的笑容一僵,飞快地把麻袋又放了下去。
那人的脸再次被遮的严严实实,而她们家小姐深深吸了口气,一只手按在了心口。
“苍了天了!”
春蕊眉目含笑,只当她们家小姐终于少女怀春,正要调笑她一翻,就听麻袋里的人冷冰冰道,“旧友重逢,小姐真是每次都能叫哀家出乎意料啊!”
两个人最正经的样子,在重逢的时候就已经花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回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