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三五里地,乃至七八里地的掉队官军渐次归拢来,围上了篝火,吃上了马肉。
因困在天寒地冻的野外三四天,这些人听说豪吞人没有给围歼,因天子驾崩了,太子继位了,豪
吞人作为帝国在北疆的唯一戍边力量,围歼它的敕令暂停了,未来的豪吞新王正长途跋涉,前去
龙邑哭临先帝并申诉冤枉,最终充当人质。先帝之死,没人难过,相反,都以为死晚了,要不然
这次北征就不会有了。
众人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豪吞人得救了,自己没成为屠戮他们的刽子手,难过的是在这次徒
劳无益的行军中伤了残了,而塔墩,这么好的豪吞王子,才十二岁,也要成为难以归家的游子
了。
南行豪吞人和原本要消灭他们的掉队官军凑在一块儿烤火吃肉,塔墩没在其中,与申肖一起,把
冻死饿死的士兵埋在路边,不让活着的同伴搭手,以免进一步刺激到他们。
才相识,又互为敌人,塔墩与申肖彼此感兴趣,自然交谈起来,以进一步摸透对方。申肖给塔墩
所感动,撂下古国力交付的军务,做了原本想到也不屑做的事。但豪吞王子毕竟还是少年,正在
做的事难上加难,又危险重重,若能活着做成,对他自己和豪吞人意味着什么,对大龙朝又意味
着什么,这是申肖尤其感兴趣的。
“将军不是有话问塔墩?”
“是。”
“塔墩自然据实以告。
“王子知道末将头一个要问啥?”
“远隔千里,豪吞人是如何知道先帝驾崩的。”
“然也!”
“是我冒险赌对了。先帝病重不是一两天了,但他老人再怎么暴虐也不会动自己的羽翼,让新帝
直接面临阿尔金人锋芒的。所以,九原出现数不清的官军,准是先帝驾崩了或行将驾崩。”
“我派出的白马黑马斥候给发现了杀死了?”
“当时俺正在晨猎,一个当场射杀,另一个射伤了,解到父王跟前问出原委,可惜没救过来。”
“王子何以如此信任末将?万一末将告知大司马大将军,王子岂不是完了?”
“这些话我不说,将军或他人也会随意编派,全看大司马大将军信与不信了。”
“王子以为此番当人质,能救下豪吞人?”
“这是一定的,但代价是我父王岌岌可危了。”
“为何?”
“豪吞人留着自有用处,但笃信父王的先帝不在了,执政者定然卖个新人情与他选中的人。”
“这个太有可能了,”申肖道,“王子说了末将顿然明白了!”
“将军问了这许多,塔墩能问一个?”
“好孩子,问吧。”
“将军肯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这个是一定的,但不限于此。”
“将军是说……”
“先帝驾崩了,王子不妨占一下大龙朝新的国运。”
“塔墩不是男巫。”
“王子可是豪吞人,豪吞人是半人半虎的后代,通神者不少。”
“都那么说。”
“末将以为王子不大可能猜到先帝驾崩,多半是通神的结果。”
“就那么赌对了。”
“不不,是通神的结果,是得自于神启,”申肖执拗说,“王子不知道自己身上总有若隐若现的
金光罩着?!”
塔墩想起昨日凌晨看见的透明宫殿和其中的黑发女胎变成金发少女,既有些恍然,又有些顿悟,
不自觉说:
“这个嘛……不止一人这么说过吧。”
“我所的嘛!”申肖很是兴奋,“那么大龙国前途如何?”
“新帝长大了若方方面面酷似先帝,不遑多让,尚能多挨些时日;若不幸等而次之,一二十年内
大势去也。”
“取而代之者,朱亮或朱延寿,中叔衡或中叔洪?”
“塔墩年少,又非中土龙国种,自然不知道真命天子为谁。”
“若时势造英雄,所造英雄正好是王子,王子怎么说?!”
“塔墩此去京城,性命都难以自保……”塔墩不接他的目光,垂头说。
“这个有末将呢,王子性命必然无忧。”
“塔墩预先谢过将军!”塔墩几乎要跪拜申肖。
申肖渐渐不让,挡住他,嚷嚷说:
“若是将军肯当时势所的造英雄,宁可末将跪你!”
“这个太难为塔墩了吧。”
“这么说吧:若是天下人都成了这些落难的士兵,在泥泞中倒悬并快饿死了,王子照旧肯回头看
顾一下不?!”申肖看着身上仍污秽不堪的掉队者问塔墩。
“这个就另当别论,义不容辞了。”塔墩坚决说。
申肖仿佛找到了真命之主,大喜过望说:
“这下好了,末将赶先回到都城,一定保全王子。”
说了,吆喝道:
“无害!”
柳无害来了,身上虽然污秽,但神情好多了:
“无害听大哥吩咐!”
“兄弟,记着,今日救你的不是大哥,而是塔墩,豪吞王子。”
“是大哥和王子一块儿救了俺!”
“就这么以为吧,反正一样。”塔墩说。
“兄弟,我让你守在王子身边,什么人也不能挨近!”
“是!”
说罢,柳无害扔弃了正在啃咬的骨头肉,抽刀站在塔墩后边侍立,一动不动。
塔墩苦笑:
“将军,我身边有同族老少呢,其中也有军汉出身的。”
“看着太不像样了,真不知豪吞王为何选这些东西随侍王子。”
“实不相瞒,是我自己拣选的。”塔墩说。
“为何相中他们?!”
“从者越弱,我就越安全。”
“这个末将倒不明白。”申肖糊涂了。
“篱笆围着的屋子往往成为行窃者天堂,反之,茅草围绕的兰草活了一年又一年。”
“这个太有道理了,”申肖恍然大悟,“王子这是主动示弱于大司马大将军:我来了,身边没人
保护,你实在要拿我的命去,拿吧,没人挡得了你。”
“听说大司马大将军心肠最是慈悲。”
“遇强更强,遇弱则软。”
“这就是塔墩的福气了。”
※※※
每日十二时辰,朱亮在做什么,中叔衡向来不担心无法及时掌握。千年老二既是劣势又是优势,可以躲在暗处摸查大司马大将军在做什么,意欲何为。
他很高兴,朱亮谨慎了大半辈子,孰料这次没管好朱延寿,将致命的把柄,有凤来仪死在庄园的
秘密白白送到自己手里。这个把柄将来某一天,是能把朱亮父子拉下马来的。
他也欣慰,中叔珠儿产下金发女婴死了,朱亮父子抛弃了女婴,自己差遣的老游把她救了回来,
神不知鬼不觉。他本能觉得这个金发外孙女将来也可能是朱亮父子毁灭的由头或缘故。
现在,女婴就在外祖父宽大热乎的手掌里。
“发生了太多殊不可解的怪事:先是给老暴君摔死的先皇后竟飞了二十里地,扎死在朱亮山间别
业老枣树上;”中叔衡凝视女婴金黄的头发看,“接着,难产的珠儿顺产了,生下的这孩子头发
是金色的,仿佛生的是另一个有凤来仪;接着,就愈加不可解了:从枣树上取下的先皇后头发变
成黑色的了,若非我亲眼所见,雷劈我都不信。”
这些难解之谜怎么解释,是个难题,但人性的弱点中叔衡也不能免俗,当然要从对自己有利的一
面来尝试:
“要么这娃儿身上有着有凤来仪的影子乃至命运,再过若干年,将成为新一代的龙家皇后,也不
得好死?”
他摇头,不喜欢这个解说,于是来了另一个:
“要不,这孩子干脆就是为了朱亮父子覆灭而准备的:以后长大了,变得与先皇后一模一样,我
与洪儿拿将出去,说她就是先皇后,是朱亮父子当年偷袭胡怀来劫夺的,养在深山起不可告人目
的的?目的不用说,是有的,究竟是什么?为淫乐?不可能,阿金娃虽无比美丽,但谁也不敢轻
易动老暴君遗孀吧,那得天打五雷轰,太不可信了。那么,究竟派什么用场为好?必要时当作奇
货拿出来,供作俩父子擅行废立时画押点头的傀儡?如此,天下就不是龙家的,这就说得通
了。”
正这么胡思乱想,窗外闪过一个魁梧的身影。
这是中叔衡嫡子,因父荫而赐官龙邑十二门掌钥,拜爵天津伯,名叫中叔洪。
戎装的中叔洪推门进来,没有去除外加的缟素,也没有放下执着的大刀,说:
“爹令我中断巡视回家,是因我妹子才生的这个娃子?”
“正是。”
“老游找我,说外甥女是爹叫他从甫洛山巅大雪里抢回的。”
“正是这样。”
“何苦?!”
“放下大刀,也摘下黑白。老暴君死了,家里不用戴孝。”
中叔洪遵命做了。
“过来抱你妹子。”中叔衡站起,将婴儿交给中叔洪。
“啥啥,明明是外甥女,怎么可能又是我妹子?!”
“且看这孩子长得如何?”
“这头金色怎么回事?!既不是我家的样儿,也不是朱家的貌儿!”
“我儿可曾亲眼见过先皇后有凤来仪?”
“都是远远望见的。”中叔洪说,“皇帝老儿的女人嘛。”
“见过先皇后的发丝啥样子了?”
中叔洪打了个大大的寒噤,面容上的惊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消一会儿工夫,有凤来仪飞到枣山山庄的惊人细节和这个蹊跷事对谁家不利对谁家有利,他很
快了然于胸了,便既兴奋又紧张:
“是不是现在就可以灭了那个所谓的宰辅,取而代之?”
“不可。有凤来仪给掩埋了,多半给处理了,连面庞都看不清了吧,头发又成了黑色的了。”
“哦哦,这就动不了手了,太可惜了。”
“朱亮父子虽是你我潜在的敌人,可眼下尚未到摊牌关头。”
“好吧,我听爹的。”
“至少这娃儿是你妹子,未来多半也当皇后,该取个好名儿了。”
“我可不成,我哪有爹有文墨饶文采。”
“这孩子好不好?”
“好,大好,太好了。”
“那就中叔好吧。”
“好听,也顺口。”
“小名嘛,简单点,就好好两字可好”
“我替好好妹子叩谢父亲取名之恩!”中叔洪跪下磕头,等于女婴也磕头过了。
“不过你妹子不能在家里养着,这金发太显眼了,给朱家知晓了就麻烦了。”
“是啊!”
20210430略作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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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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