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用舍由时

将近午时,甘露殿外白雾笼罩,低泣连成一片,楚棣思绪清明,平静地经过人群。

这一趟,终于让楚棣看清东宫与公主府矛盾所在,应该说,府上那一幕,足以让他知道什么是“主少国疑,大臣未附”,幸之又幸的是,公主此刻并无争心。

可是太子一连几个决断都表明了他的态度:一则宫中戒严,以断绝消息传递;二则不遵先帝遗命,不诏公主和宋邯奔丧;三则急收帅印,软禁宋蔺一家。桩桩件件,防备至深,不留情面。

这让楚棣感到为难,感到迷茫,更感到心酸。

他跪于灵前,在心中控诉:

“父亲啊父亲,你临死都在为太子谋划,却把我当什么?你计划中的一枚棋子么?未来渺渺茫茫,你要儿子斡旋于新君和公主府,是想要儿子的命么?

你可看见儿子这番来去,没人拂我的意,也没人顺我的意,尴不尴尬也?今日我自做主张请宋邯归祭,你可开心?此举能中太子下怀么,要是不中,将来他会如何发落我?

你在天有灵,给太子托个梦,叫他算了吧。儿子快要累死了!”

想到将来还要为太子奔波,楚棣面色更沉,摸起手边纸钱,拆也不拆,一股脑往火盆里送。

楚棠正思虑国事,被浓烟一呛,立刻掩起口鼻,低声怒问:“楚棣,你干什么!”

楚棣大惊失色,赶紧放下纸钱,“臣弟一时走神,请太子勿怪。”

“事办得怎么样?”楚棠问了。

楚棣垂着脑袋:“话已带到,对,姑祖母让我把这剑给你。”说罢,从身边取过长剑,厚重趁手,剑柄、剑鞘刻着浅浅的花纹,需得指腹摩挲,方知是夔龙纹。

楚棠登时心中大定,一声清音,长剑出鞘,剑身青光闪闪,七八寸长,端的削铁如泥。

楚棣问:“姑祖母这是何意?”

“此乃太宗赐爱女护身之剑,楚晋老臣无一不识,无一不认。”

“如此说来,姑祖母低头了。”楚棣思忖片刻,想到宋邯归祭是自己先斩后奏,免不得心里打鼓,“臣弟还有两件事要禀明殿下。”

“说吧。”楚棠心情一好,来了兴致。

楚棣长长地吸一口气,恭敬道:

“第一件,臣弟请公主为殿下主持登基大典,以此笼络臣工不附之心。第二件,臣弟请公主修书命驸马宋邯回京归祭,以待来日施行新政后牵头平息军中异议。”

东宫起用后进整顿吏治,多不得世族老臣之心,楚棠曾想请公主为他加冕,以免登基一事节外生枝。再者,将来整顿军事,必有阻力,宋邯在军中根基深厚,若有他出面游说,必能减少推行政策之阻力。

可是,自己曾多次要置他于死地,他何愿甘心效力?

年深日久的忌惮,让楚棠摇摆不定,始终不肯低头相求,现在,楚棣帮他做了。

他惊喜又欣慰,向来对他避之不及的弟弟开始为他着想了,故而毫不吝啬地赞美:“思虑深远,甚好!士别三日,当对你刮目相看了。如何,公主都答应么?”细瞧楚棣诚惶诚恐,便知事情多半是成的。

“殿下谬赞,臣弟实不敢当。公主已经修书寄去九原,只是,主持登基大典一事还未答应。”

“说来听听。”

楚棣发动过耳不忘的本领,将镇国公主一番说辞细细道来,楚棠心中颇有微词,却又连连点头,赞同了一句又一句。

五年前,宋邯将一生财富和超出品秩的封地食邑一并献与皇帝,求得功成身退。可是太子不饶他,执意将他驱逐出京,要他夫妻分离、此生不得相见。

今皇帝晏驾,朝中暗潮涌动,他对公主府的情形一清二楚,自然也想过最坏的结局,破天荒的是,公主处处谨慎周到,对他不存怨怼之心,甚至,还双手奉上太宗剑。

沉吟半晌,楚棠神色凝重道:

“冗官冗员,国之大患,世族老臣恐我登基大力整顿军制、吏治,削弱其力,动摇其本,故聚集公主府向我示威施压,我岂恐惧尔等?公主摄政三十余载,原有不臣之心,国人皆知,今能说出‘一介女流,难以位列九五’,可见想明白了,不愿为人作伐,我心甚安。可是这等天地机遇,她的臣属绝不会轻言放弃......”

话音未落,楚棣已恍然大悟:

“所以兄长昨夜收回帅印,是为了派人接管大营,调兵回护,与城中守军里应外合,防备有人借机生乱?”

“正是!”楚棠面色更沉:“我四更即派卢绾出城调兵,至今没有回音,不知他是生是死。蓝田到长安快马不过小半日路程,你可想个中情况该多棘手不堪。”

楚棣两颊绯红,耳朵滚烫,寻思确是自己把他想得太狭隘,当即拱手致歉:

“兄长深谋远虑,小弟佩服。卢绾一去不返,多因其父生前开罪宋邯,与南衙多有摩擦,今派他去,只怕已掀起旧怨,水火不容罢。臣弟心中有一人选,可担保引荐,绝不负使命。”

“你想说崔平陆?”

“正是,除去出身、能力、军功和私人交情以外,兄长最放心他。”

“不妥。”楚棠一口回绝,“局势未明,卢绾去而不返,我心难安。父亲说平陆长于防御守护之道,不论何时,留在身边最为妥帖。”

此话有理,楚棣一时无计再献,只好安慰:“精诚者,天不负。纵然枝节横生,兄长也一定会顺利登基的。”

楚棠望定他,胸中已有成算,单是微微笑道:“借你吉言。”楚棣在军中锤炼时,宋蔺对他多有照顾,此乃众人皆知。

可不听他提及自己,不知是自我轻视?还是不愿意搅进事端?要是由他与宋蔺副将入营传令调兵,事必成。

楚棠有此考量而不说,只因他不去,便等宋蔺退烧再去也不迟。

楚棣被看得发毛,心中大起疑惑,苦于想不出首尾,只得转向梓宫专心守灵。

直到午时,上玉小心翼翼地走进殿内,俯到楚棣耳边说明情况,因无太子或中宫命令,守卫不许入内廷细查,故无功而返。

楚棣脸色铁青,只对上玉耳语一句,便打发了。半晌后,向太子嗫嚅道:“今日裴九当值吗?”

楚棠本昏昏欲睡,忽然来了精神:“你找她有事?”

“嗯,私事。”楚棣声音轻得出奇。

“那你去吧。”楚棠虽好奇,但见他鬼鬼祟祟,便知问也问不出实话,索性由他去了。

不过一刻,上玉在立政殿外递与楚棣一副围棋,他心绪难平,借着请安的空隙,找到裴念元,打了一桩眉眼官司,一道走至偏殿。

裴念元位居尚宫,职在引导中宫,主掌文件官印,在窦皇后跟前极其得脸。要在后宫中找一个人,由她出面最佳。

二人交情颇深,然正在孝期,任何逾矩行为都可能被人抓住大做文章,所以楚棣不能空手求人办事,思来想去,决定投其所好,以期成事。

裴念元弈道高超,嗜棋如命,自然一眼看见他手中捧着棋罐,不禁腹诽,明知道诸事不便,捧着棋做甚?真是存心勾我,此人良心大大地坏了!

“这是何意?”忍不住问。

打开棋罐,罐中芙蓉石棋子晶莹剔透,被阳光一照,更是流光溢彩,美丽异常。乃是难求的珍品。

裴念元看得手痒心痒,试探道:“我能摸一下吗?”

楚棣顺势递去,她抓起一把,捧在手心,但觉通体莹润,如膏如脂,更喜欢了。

“九姐喜欢,小弟送你如何?”楚棣十分热情。

裴念元脑中警铃大作,嘴上胡乱说着:“这怎么好意思?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又说是,君子不夺人所爱。”话未说完,已把棋罐捧在怀中了。

“如此说来,小弟多谢九姐仗义相助。”楚棣直接拱手道谢。

裴念元思忖有顷,“殿下不必多礼,请说。”

“我要找一个人。”

“什么人?”

“救命恩人。”

楚棣将茉莉为他擦洗伤口、结伴同行等事简单说来,再说她在御前献舞后失踪,裴念元心里就有数了。

“那你是要我找,还是拿我的文书去找?”

“九姐亲去为上。”

“也好。找到以后,你有何打算?”

楚棣不曾细想,既被问到了,只是说:“此番若算是救她于水火,那么我们扯平,缘尽于此。若只是小事一桩,那我必当再报大恩。”

“二殿下知恩图报,也不妄那位姑娘一番善意了。”

裴念元当即收好棋罐,旋身而去。不过未时一刻,已经找到茉莉。

茉莉并一众宫人内侍被看押在神龙门附近一处空院中,五脏庙早已空空如也,欲见贡品。见房门洞开,走进一个少年英风,穿玄色圆领袍,头戴软幞头的戴孝女官,都长长地舒一口气,但坐的坐,瘫的瘫,没几个人起身行礼。

因事先去宜春院看过茉莉的照身贴,加以那身不同于宫人的舞蹈服饰,裴念元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她来,惊讶地笑:“茉莉,你叫我好找呀!”

茉莉半梦半醒,听见有人叫她名字,猛然睁开双眼,面前这人,不是那日给她好心送伞的女官却又是谁?惊讶之余,起身做福,十分甘心情愿地道:“奴婢给大人请安。”

裴念元招她站到跟前,打量是个精神伶俐的姑娘,轻声道:“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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