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在第七天解禁。
丧仪结束如此迅速,是魏缨始料不及的。
依照魏缨对周礼和现今朝局的了解,以为摆平世族至少要用到十四天,先帝才能入陵,后来她通过熟识的小黄门打听到,太极宫三天前就已恢复如常,至于内廷么,是无故耽搁的。
甘露殿那次旁观,让茉莉无限接近权力,回到宜春院后,那些画面始终历历在目——东宫,宝剑,御前奏对,山呼海啸的军士......无一不让她热血沸腾,因此她对朝堂政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也是那日,楚棣封王的消息传来,被囚禁的阴霾一扫而光,茉莉为他高兴,因为他终于得到身为皇子应得的荣誉。姐姐说的对,他有一个好兄长,很疼他。
这些东西茉莉都没有,在那个家里,父非父,母非母,子女也非子女,而是父母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想的越深,茉莉越发觉得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天堑,将他们隔在天地的两端。茉莉被自卑淹没,故而更加渴望自强。
既然裴大人说会再找她,她就相信,抱着这个想法,等待时机毛遂自荐——为了腰间的鱼袋,也不仅仅是鱼袋。
那天以后,茉莉一改懒散本性,每日练舞结束,都雷打不动地窝进房里读书写字,读书倒还次要,主要是识字、写字、临帖,一笔一画,俱是专心致志,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魏缨很高兴,将珍藏多年的登善《雁塔圣教序》字帖赠给了她。
茉莉也很争气,短短两个月就掌握了三四千个常用字,阅读等闲典籍诗书已经难不倒她了,更值得骄傲的是,于写字上进步更大,一手褚楷端庄秀逸,时常被老师在堂上夸赞传阅。
漫长的孝期将内教坊变成一处禁地。按照惯例,除夕夜宴上需由内廷伶人演舞庆祝,但今年先帝新丧,新君下令取消了年底一切舞乐表演,伶人们整日无所事事,一跃成为整座皇城里最悠闲自在的人群。
光阴匆匆流逝,将一众隐没在宫廷深处。
一场大雪,一夜冬风,将大明宫淹没于冰雪中,宫殿屋檐下,无一不绵延着晶莹的冰凌,漫天雾气,霏霏雪絮,隐隐约约中,能见得一星半点触目的红色,那是庆祝新年即将到来的红绫和宫灯。
一大早,茉莉就被窗缝透进来的寒意刺醒,睡眼朦胧,不自觉地裹紧被子,窝屈着跑去推紧窗户,然后几个箭步飞回被窝里,眯起眼睛,好一会儿才回魂儿。
但闻屋内轻声响动,茉莉翻过身,见魏缨着一身紫烟丝绵夹长袄,颈上围一条银狐皮围脖,蓬松乌亮的愁来髻披在脑后,自廊下推门进来,脸颊粉里透红,当是被风刮的。
见茉莉醒了,魏缨走到床边,把汤婆子塞一个进去,遂坐床沿笑道:“醒啦?今天是除夕,檀华姑姑说我们可以去小厨房领些肉菜回来自个儿做。你可有什么想吃的?姐姐给你做。”
茉莉年轻尚轻,食欲像刀子一样,什么都想割两口。一听有这好事,登时馋得恶形恶状,报起菜名:“我想吃葱姜鸡、蒸鸭、虾羹、煎白肠、透花糍、七返膏、要是有五般馄饨就更好啦!”
魏缨打趣道:“哟!吓姐姐一跳。你有多大肚子,能吃这么些菜?”
茉莉从床上坐起来,弯眉咧嘴地笑:“姐姐,好姐姐——我给你打下手,我择菜洗碗刷锅,我什么都做......”
魏缨斜着眼,揶揄道:“有的人倒是想帮忙,可是她连芹菜和菠菜都分不清呢。”
茉莉气鼓鼓地:“我现在分得清了!不信?姐姐考我。”
魏缨顽皮一笑:“好啦,姐姐不考你。”然后把衣服给她,“等你收拾好,我们去看看小厨房有些什么菜,多拿几样,保管你今天吃个痛快,好不好?”
“好,姐姐最好了。”茉莉喜得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先穿里衣,再套上厚实的夹棉上袄和裤子,外穿一件银灰丝绵圆领袍,披云纹锦缎披风。
这些都是前些日子出宫,用先帝赏赐的绸缎置办的,春夏秋冬常服各三套,除此以外,还用赏银置办了几样首饰,尚未穿戴过。
用热水洗完脸,茉莉坐到镜前,一头青丝像云一样,乌亮蓬松地披在身后。
魏缨见状,问道:“又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挽什么髻。”
“我帮你吧。”
魏缨走过去,双手堪堪翻飞几下,挽出一个饱满的百合髻,不簪一物,更加突出茉莉独有的少女气,清新自然可爱。
“如何?喜欢吗?”
“回姐姐,喜欢。”茉莉笑答。
忽然,自院内传来一道的声音:“敕旨到!宜春院伶人茉莉接旨。”
茉莉和魏缨俱是一惊,相视一眼,都想不出这是何故,遂一道推门出去,院里站着几名内侍,二人连忙跪在檐下。
宣旨内侍声如洪钟:“宜春院伶人茉莉协助襄王楚棣于蓝田大营调兵有功,赏黄金三十两,鲁山绸三十匹,钗环四套。另赐元日膳食汤中捞丸、五辛盘、元日脔、胶牙饧、屠苏酒。钦此。”
“谢主隆恩。”茉莉和魏缨一齐伏身接旨。
内侍走过去,端详二人片刻,笑道:“天冷,二位姑娘快起吧。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了,您看让他们放哪里?”
听说新君即位,将有功之臣都封赏了一遍,茉莉那时也等过这圣旨,可等来等去,愣是一点风声都没有,由不得她不死心。
今天怎么回事?难道圣人奇迹般地想起她了么?茉莉想不明白,双手接过圣旨,有点发呆。
魏缨见状,从腰间香囊里抓出一把金瓜子,放与内侍手中:“辛苦内侍监跑这一趟,小小心意,请大家喝酒暖身子。这些东西都放到屋里吧。”
内侍不动声色地,将金瓜子握住,仍是笑:“洒家替他们谢过了。”
自二人御前献艺后,宫中有传言,说她们是花神,如何花容月貌、温婉动人。今日一见,内侍觉得那些夸赞不是空穴来风,魏缨的美不单薄,饱含书卷气,更懂得宫中生存之道,真比较起来,茉莉方方面面都差远了。
魏缨捕捉到内侍眼中轻微的不满,忙拉过茉莉,解释道:“内侍监别见怪,茉莉这是高兴昏了头,什么也顾不上,记不得了。”
“究竟是茉莉姑娘太高兴,还是本没有想到正事儿上?洒家看不准。魏缨姑娘,咱们还会再见的。”内侍语气如常,既表达了对茉莉的看法,又有意点了点魏缨,似乎已看见她前程何在。
待众内侍走到院中,茉莉才省过来,连忙躬身相送。
短短片刻,二人已觉冷极了,幸好屋里有上好的木炭取暖,否则真不知道这冬该怎么过。
茉莉看着那堆赏赐,兴奋极了:“姐姐,这些鲁山绸我们留下几匹做衣裳,剩下的拿出去换银子,咱们就发达了!”
“不行。”魏缨一语否决。
“可是上次先帝赏赐的丝绸,咱们不就是这么处置的吗?”上次她们出宫,在绸缎庄遇到了鹭起,还一起吃了顿饭呢。
“这鲁山绸又叫仙女织,以光彩照人、薄如蝉翼闻名,是宫中珍品。要是流到宫外会被高官夫人们疯抢,届时要是追究起来,你就得倒霉了。”
“好吧。”茉莉讪讪垂头,抱怨道:“内廷伶人本就有四季常服,圣人尽赏些丝绸有甚用?还不如赏我换个鱼袋呢。”
魏缨和茉莉时常点灯夜话,互诉衷肠,她知道,茉莉认字读书是为了做官,虽说志气可嘉,但太过急功近利,也不是好事。
她与王山遥相处颇多,知道成大事者最忌心急浮躁,需得贞静从容。眼下茉莉正在兴头儿上,她不好劝,想来想去,只是淡淡笑道:“茉莉,只要你实心做事,耐心等待,总有一天会换鱼袋的。”
茉莉对此深信不疑:“谢谢姐姐。假以时日,我给你送一大箱子登善字帖。”
魏缨拍手笑道:“好也!我要最好的《伊阙佛龛经》。”抱着汤婆子坐到桌边,看茉莉昨夜未写完的《山河贴》。
茉莉问:“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领菜?”
魏缨道:“现在去。”然后看着字帖笑了,“你就安心练褚楷了?不学学别的?”
“我倒是想学颜体欧体,但先生叫我写满一年再练别的。”
“写字么,用心不用时,不过先生说的也对,做事总要有长性才好。”
茉莉歪着脑袋问:“姐姐是在说我做事没长性么?”
魏缨起身笑笑:“聪明妹妹哎!”
一道出门去,茉莉悄声问:“姐姐,你说圣人为何今日才赏我?”
魏缨听懂弦外之音,打趣道:“左不过是先前忘了你,今又想起你,这也值得你一问?我看,你是想问,是谁让他想起你的吧!”
茉莉面红耳赤,气呼呼地:“姐姐!你——”
“我、我什么?”魏缨作恶地,学她语塞。
茉莉在地上抓起一把雪向魏缨扔去,魏缨也捧雪反击,二人在雪中追赶、嬉戏,雪粒洋洋洒洒,沾了满身。闹够了,一齐站在树下,互相抖雪。
魏缨还揶揄:“咱们茉莉也有逆鳞了,一点碰不得。”
不等回答,院外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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