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斟杯茶水,问道:“大哥与父母兄长小妹感情如何?”
楚棣为难:“这问题好生难答。”思忖片刻,仍诚实答来:“兄长是太子,母亲偏疼他,如意年齿小,父亲偏疼她。我嘛,不上不下,父母爱我,但总谈不上‘偏疼’二字。我们兄妹三人一起长大,平日里是他们多让着我。我和如意,自不必多说,和兄长...我不瞒你,在父亲去世前,我们只是默契地维护着表面的和平,感情有多深,真是说不上来。”
茉莉会意,追问道:“如今怎样?”
楚棣捧茶深叹:“丧仪结束那晚,我们在甘露殿中对弈手谈,他说‘直至今日,才真正感谢父母给了他一双手足’。”
茉莉心想,那当然了,要是没你豁出命去蓝田点将,大军是否回护京畿还两说呢。
“为什么?”
“因为在失去父亲的时候,这世上有两个人和他感同身受。”
就那一句话,让兄长多年冰冷的威严,化作一阵又一阵暖流,随着全身脉络流经四肢百骸,最后回到心脏,滋养他,保护他。
想到此,楚棣眉目舒展,眼中是不同寻常的,似水的笑意,忽而恍然道:“光说我,怎的不说你?姓甚名谁,籍贯何处,父母可在,家中兄弟姐妹几人,一一交代。”
茉莉掩面一笑,抬眼看着他:“我姓元,小字茉莉,在家行三,有一兄一姐,弟妹三个。母亲是蓝田乡下一个农妇,因颜色不错,被县令用十贯钱强典为妾,生下我后色衰爱弛,在我六岁那年便郁郁而终。”
楚棣一惊,不想又冒撞了,连忙赔罪:“茉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你想起伤心事。如此想来,咱们相遇那天,你在林中哭你母亲?”
茉莉只是微笑:“年深日久,说不得伤心不伤心了。”想起那天,却像在说别人的事,风轻云淡道:“京兆府尹曾去治下二十二县游历,到我家中住过几日,因父亲一心巴结,知道他好赏舞,便令我与他做妾。我百般恳求父亲,他就是不愿松口,故而出阁那日我逃跑了。那府尹见不到人,必要拿我父亲问罪。”
楚棣愤然道:“呸!这京兆府尹年轻时屡次被贬,终于走了门路,投到公主府才能够平步青云。说起来治下有方,却不想是个狗官赃官,黄土埋了半截,还敢误人青春。”平息片刻,望住茉莉道:“你不必担心,待我将此事告与姑祖母知道,必让他丢了顶上乌纱。”
茉莉只劝:“大哥息怒,不必理会他们。”直说了好几遍,才算劝住了。
楚棣心中做烧:“茉莉,你实话告诉我。我替你料理这京兆府尹,你可能畅快半分?”
茉莉如实答:“大哥若为百姓料理了他,我便畅快;若只是为我,我觉得不该。我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始作俑者并不是他。”
有道是“疏不间亲”,饶是楚棣迟钝,也知道她弦外之音,略显迟疑:“那你的意思是?”微微向前一凑,看她神色如何变化。
茉莉面不改色:“大哥一定要我明说么?”双手不自觉抓紧袖口,只是看着炉上食物。
“你自管说便是。”楚棣喝完茶,见壶中茶水正咕嘟着,一壁去倒,一壁忖度她的心思,只怕要和她父亲斗到底了。
茉莉咬牙切齿:“待我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必将宅中一应事务叠成文案,将他告上公堂。”
“不可!以子告父,须得先受脊杖二十,官衙再行审理。你一介女流,盈盈弱质,怎受得这二十杖?”
“妇人生子与过鬼门关无异。母亲生我一场,我要为她讨个公道,纵然豁出命去,也不过是‘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正趁我意。话说回来,区区二十杖,我身体康健,受得起。”
楚棣听她话中有话,想定是家中私隐,不他该问,便住嘴,只一味安慰道:“大年下的,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且放宽心罢,我去蓝田,若有缘见着你父亲,自有一番计较。”
茉莉一点头:“那是自然,该到长姐议亲的日子了,父亲大概会邀请一干官员军汉入府相看,为她寻个好人家。”瞧住楚棣,不禁打趣道:“殿下品貌一流恰似潘郎掷果荀令留香,一过府,包管叫我父亲看上。”
楚棣噙起笑意,看住她:“只是他看上么?你却没看上?”
蓦地,两颊飞起两片红云,茉莉垂下脸,别过身,仿佛入定一般不管他了。几弹指功夫,又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对他嗔道:“大哥只顾消遣我来了,看我理不理你那浑话。”
“我是说真的。”楚棣敛起笑意,看向她的目光愈加坚定。
茉莉只做不懂:“什么真的假的,我可听不懂。”却已掉进蜜罐子里。
楚棣忍笑不住:“你今日只管装傻充愣,假以时日,我定要你将真心尽皆说与我听。”
只此一言,把彼此心意都道尽了。
炉上梨盅已烤得发黄,茉莉夹进白瓷盘里,请楚棣别浪费。思忖片刻,笑道:“先生说‘情天往往随着恨海’,真心是什么?能填满这天与海的空白?”
楚棣恍然,叹息一声,立即拱手请罪:“楚棣入得情天,知晓一分真心,可抵千金,至于恨海,暂不知从何而来,自然做不得解。今日冒撞,皆心急所致,实无消遣诓骗之意,茉莉姑娘慈悲大度,万望觑往日交情,勿怪勿怪。”
茉莉混过这节,心下松一口气:“殿下放心,我权当今日没有此事。”
“你还是有这回事吧。”楚棣连忙止住她,低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来日方长,你容我慢慢地想,总会有法子的。”
茉莉附和道:“大哥说的对,日后定有解忧之法。”径自端起茶,一气喝完。
楚棣自腰间解下玉佩,欲塞她手中,“茉莉,这块翠玉自我出生便跟着我,因刻着‘棠棣同馨’的典,宫中无人不识。年后我要开府建衙,再难回宫长住,顾你不到。倘有难事,不拘大小,可将翠玉送至御前,圣人自当为你解难。”
这本是定情的物事,却叫茉莉一躲,变成免死金牌了,一时好笑,一时窝心,一时又觉烫手,只是推拒:“既是殿下贴身之物,茉莉不敢收。”
楚棣苦口婆心道:“茉莉,你收下吧。宫中不比外面,你留着不使,做个护身符也好。”
见他如此,茉莉只得松口收下,道过谢,想从身上取下一物与他,却空空如也。径自走进房中,从首饰盒里取出最喜欢的镂空鎏金香囊,却是迟疑,他贵为皇子,这些玩意儿不知见过多少,不见得会喜欢,便换了一个丁香色香囊。
茉莉出得门去,将香囊双手奉上:“今赠香囊一只,尽个礼尚往来的礼数。大哥别嫌粗糙,这是我做的,足足纫了一百多个针眼儿呢!”
楚棣将回礼拿在手中,细细看过几遍,面上不露半分,心里却道:果然粗糙,花好月圆、红裳翠蒂皆绣得不成样子。
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心意。
见他不言语,茉莉伸手要抢:“要不这只还我,等我做熟了,再送你几个好的。”
楚棣拍拍心口,存心逗她:“来不及了,此刻我已将香囊贴身放好。”
闹了茉莉一个大红脸,一气儿红上耳根子,只得背过身去,气得直跺脚。
“这只也要,那几个好的也要。”楚棣凑到她跟前,眼底一簇红霞,“茉莉姑娘勿怪,小棣不曾见过这般精致可爱的物事,自当做珍宝一般,爱不释手。”
见他如此,茉莉忍住笑,不响一声。
楚棣自说自话够了,佯作叹气:“苦也,苦也,我又惹恼了茉莉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茉莉终于搭腔:“少诬赖我,我可没这么小器。”
楚棣见她神色如常,微微渗着喜气,确定没惹恼她,邀她再喝一杯茶水,“不气就好。方才还没说你兄弟姐妹几个呢,此刻还想说吗?”
茉莉皱皱鼻子,一一说来:“阿兄阿姐都是主母所出,父亲爱如珍宝,学问教养延请名师,吃穿用度皆为上品。我五岁上,被抱到主母院中,却教我住大姐姐房间的耳房里,吃穿待遇和使女差不多,因教我练舞,累得没空多想,十几年来不以为然。”
“那主母和姐姐待你如何?”楚棣连忙追问。
“主母尖酸,说话难听,戳人心窝子,但吃穿上不算太薄待我。姐姐倒是不打不骂,只偶尔使唤我罢了。”
“如何难听法?”
“腌臢话,恐污殿下尊耳,就不说了。”
欲言又止,好教楚棣心疼,当下想定要去会会这对豺狼夫妇,替茉莉教训教训他们。不好说,单是安慰:“如今你挣出命来,就别再想这些事自寻烦恼了。咱们说点儿开心的。”
茉莉忽地想起一件事,“前些日子,我与姐姐出宫采买,总觉着身后有人跟着,莫不是家里人追来了?”
“不必担心,我遣人替你暗中探查。”
“茉莉谢过。”
后又说了些闲话,魏缨取来一大篮子新鲜菜蔬瓜果,看着时候不早了,当时楚棣便辞过二人,再叮嘱茉莉几句,就一径往立政殿向太后请安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