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鼓时分,骊山行宫内已是灯火通明。
卢绾早早收拾妥当,着全副黑金甲胄,披一领银狐毛领黑披风,进殿请安。他是先帝近臣遗孤,与楚棠年纪相仿,牙牙学语时即养在一处,开蒙上学后,又是伴读,二十五年来心心相印,形影不离,让楚棣都自愧不如。
此番出宫行猎,是由他提前勘探地形、确定出行路线和随行人员、调动羽林、布置护卫、决定赏赐物品等。
计划周全,无一遗漏,但因楚棠临时想改道蓝田巡视军务,故一众陪猎近臣、内侍、羽林等人都手忙脚乱地编队整理车辆仪仗,行宫内外一时间丁零当啷,人影交错。
“来,坐下用饭。”楚棠玉冠束发,穿一身青金绛红团纹大袖常服,在座中向他招呼。
桌上只是几碟肉食饭菜,主食是毕罗、面条,十分家常,卢绾没有客套,坐下就端起碗筷,大口喋饭。
正吃着,楚棠道:“仪仗到达蓝田大营后,你替我去县衙关照一下,免得她们白跑一趟。”
“陛下要关照谁?”
“用我说么?”
“请给卑职明示。”
“今后关照魏缨。”
卢绾闻言已参透楚棠的心思,回想前事,只是沉默。
六年前,镇国公主手握权柄,宋氏父子大胜突厥,在那当口,太子竟为情所扰,蜗居书房不出,一时间,太子党在朝中岌岌可危,那灰溜溜的一阵,让卢绾成日心惊肉跳,简直以为人生再度陷入绝境。
听闻崔氏女成碧及笄两年仍待字闺中,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棘手的是,崔家主母是宗女,素来与镇国公主亲厚,为了拉拢崔家,增加手中筹码,楚棠和卢绾在崔成碧身上很废了些心思。
宫宴初见,雅集谈诗,乐游原踏青,席地而坐,品酒论道,甚至于卢绾代笔,孜孜不倦地写下酸诗示爱,后来便渐渐俘获芳心,要迎崔成碧入主东宫,让她与父母兄长争执,成就婚姻。
如此一来,崔氏自然而然地被朝野评判为太子党,必须出面平息混乱,为太子争取喘息的时机。婚后一年多,皇太孙呱呱坠地,太子缓过劲来,正式监国。
楚棠少年时荡情于内帏,决然不会为一个女人停留太久,监国后,宵衣旰食,隐隐有“绝爱道”的苗头,故而从始至终,卢绾都对崔成碧心怀歉疚,因他是这段“佳话”的始作俑者。
“你不愿去?”楚棠不解。
“回禀陛下,臣愿前往。只是——”卢绾抬眼看住,“臣想问,陛下有意纳魏姑娘?”
“有问题么?”
“近来太后频频向陛下施压,幸有崔皇后从中周旋,在这关头纳新人入宫,岂不徒增烦恼?”
楚棠蹙起眉心,觉得扫兴。照理说,身为皇帝,想纳便纳了,何须瞻前顾后?但卢绾所言字字在理,此时纳了魏缨,万一后院起火就不美了。还是先探口风,再从长计议为上。
“皇后贞静贤良,岂会为此小事拈酸吃醋。”楚棠当初看中的,正是崔成碧那份恬淡、聪敏、忠诚,但当他发现崔成碧从不参与后宫斗争,那士大夫一般的种种特质就让他心里无比别扭。
自那时起,楚棠开始怀疑,崔成碧并不怎么爱他,至少,没成婚前那么爱了。
见他自欺欺人,卢绾自是不肯放过:“想来崔皇后继续不闻不问,陛下倒能十分畅快。”
“难说。”楚棠驳过一句,若有所思道:“事多繁杂,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卢绾心中大定,笑道:“陛下坐拥天下,何愁将来宫中不能美人如云?先放一放,总有合适的时机。”
“你不懂。”楚棠看向卢绾,“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这还是臣的陛下吗?”卢绾大感意外。
“卢绾,你也该成家了,否则你永远不懂朕这番话和这番心意。”楚棠话锋一转,如往常一样,微笑地看他。
多年来,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要他这样,要他那样。
卢绾心有所属,怎会不懂?推拒道:“臣出身范阳卢氏,官居四品,但有所求,必为与本家齐平的名门贵女,然臣为罪臣之子,至今受百官公卿鄙夷,举凡世家之女,谁肯纡尊降贵与臣共度余生?”
“惦记着崔卢郑王,你心气不低嘛。”
“臣久伴天子身侧,自当略有心气。”
楚棠欣然笑道:“朕为你物色了一个,你可愿一听?”
“陛下会物色么?”卢绾将信将疑,“何许人也?”
“起居郎茉莉。”
“陛下莫要玩笑,臣可看不上小门小户的姑娘。”卢绾清楚楚棠葫芦里卖的药,决然不肯掺和兄弟之争,至于那话,却不是真的。
“绝非玩笑。”楚棠笑容神秘,耐心解释道:“这个茉莉,虽然出身寒微,然朕观其颇有天资,又勤谨、克己,实为可造之材。既然往后同在一处当差,你不妨对她多加了解,或能生出好感,成就美事。”稍顿,道:“她虽非倾国倾城之姿,但到底是美的,你不亏。”
卢绾抬眼将他看住,“个中缘由,请陛下实言相告。”几乎有些犯上。
“好吧。”楚棠坦白,“朕想重用她,但又不希望她与楚棣再有来往,苦于不能下旨赐婚,故而请你卢大将军出山,用你的满腔柔情、缱绻诗文、精巧玩意儿,征服她,直到楚棣心死。”
“陛下要臣重演当初的戏码,不怕殿下看出端倪?”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至于如何逑法,不就跟天下文章一样,互相抄来抄去就大好了。”
“陛下此言差矣!”卢绾深知此举不妥,正色道:“茉莉身后空无一人,臣若奉旨,将来真相大白,与杀她何异?须知‘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你放心,届时朕会下旨将她外放,三年五载过去,她一定会忘了你。至于你的婚事,朕早有主意,要为你择一宗女。”
“此举不妥,恕臣不能领命。”
“你看八姑母家的阿香如何?前阵子姑母携她入宫赴宴,你也在的,朕观她言谈举止不似少时,已甚为端方了,做得贤内助。况且你我同在太极宫中长大,姑母膝下无子,曾将你带回府亲养,视如己出般,你娶阿香,不是很好吗?将来你要统领北衙,除朕以外,还需有宗亲为你托底。”
“陛下...臣,”提及大长公主,卢绾不禁动摇。
“朕命你再想想,不许一口回绝!”
“容臣细禀,大长公主待臣亲厚,臣奉大长公主如生身母亲,只把郡主当做妹妹,从无他想。臣请陛下千万千万,千千万万,别再乱点鸳鸯谱了。”
“那朕说的事?”
“臣尽力而为。”
“但是?”
“请陛下为臣谋划。”
“妥。”
话音未落,内侍林华已至殿中,原来仪仗已经收拾妥帖,当时二人便起身出去,朝蓝田方向行进。
蓝田是京畿重地,常有高官来此巡视,为维持门面,县中修有一条宽阔官道,可同时容纳两辆马车,不论寻常或赶集天,从不拥堵。
天刚泛白,单家夫妇就在村头租了一辆牛车,吱吱嘎嘎地随二女往县里去。一路上除了筹谋应付元家夫妇,便是想着找几个帮手。过了半个时辰,一众到达县里,穿过市集,径直停在一家客栈门前。
单家清贫,只有一双儿女。长女思思绣工极好,十三岁入绣坊做工,因勤谨单纯,深为员外夫人喜爱,四年往来,知道她家里人口简单,父母兄弟踏实肯干,便备上一份丰厚聘礼,找媒人上门,聘她与幼子为妻。
单家夫妇一合计,将大部分聘礼添为嫁妆,留些少数,置了几亩薄田,勤勤恳恳地侍弄土地,儿子阿洛不是读书的料,就叫他认得几个字,在县里客栈做账房,一晃六七年了,姐弟俩同在一处,互相照应。
进大堂坐定,跑堂向账房招呼,阿洛走出来,一眼先看见魏缨,然后才是茉莉,回过神,给父母斟了两碗清茶,招呼道:“阿耶阿娘,今日怎有空来了?”
单青让儿子先坐,介绍他们认识后,把茉莉和魏缨此行目的说了一遍:“阿洛,茉莉要去元府接你姑妈回家,你要是不忙,跑一趟你姐夫家里,找几个高壮家丁和我们同去。”
阿洛清瘦斯文,着一身夹棉灰袍,束起头发,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凝神细听父亲所言,心里惊讶不已——
自他记事起,父母就不停地提起姑妈和元府,那县太爷夫妇恶名在外,阿耶在他那里几次吃瘪,险些丢了性命。他懂事后,曾想细问内情,却被阿耶一句话堵了,仿佛那是不能揭晓的秘密。
直至今日,这小表妹的出现,让阿耶再次起身反抗元府,当真让阿洛百感交集,一方面,姑妈死因不明,阿耶多年来一直想查清内情;另一方面,农夫与县令为敌,庶女与生父嫡母为敌,在他看来太过荒诞不经。
父母半世辛劳,苦尽甘来,终于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假若卷进此事,官司赢了,皆大欢喜,官司输了,那风波绝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但他了解父母,故而心里计较再多,也没有一口回绝或敷衍。
茉莉不安地问:“表哥,你意下如何?”
看着眼前殷殷期盼的四人,阿洛不忍道:“我再想想。”
李秋心里明镜似的,开口道:“阿洛,你已经忘记你姑妈了吗?你小时候......”
“儿子没有。”阿洛打断母亲的话。
李秋冷笑:“那你何不答应?你明知道,这是你阿耶一块心病。”
“论生存,民不与官斗,论孝道,子不违父命。阿耶多年来为姑妈受尽元府欺辱,已经大尽兄长之责,这才消停几日,又要上门碰钉子么?表妹虽已入仕为官,但要父休母,却是有违孝仁,放到哪里都理亏呀!儿子以为,此事可办,但应当从长计议。”阿洛悄然地考验茉莉。
茉莉果然听明白了,急切道:“请表哥把话说明了,元府何时、何故欺辱阿舅?来日我定要将这笔帐一并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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