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院的荷花开的极好，含苞羞涩的娇粉如今在涟漪之上舒展怒放，嫩蕊凝珠，无纤毫尘垢，清风荡起花香扑鼻，令人生醉。
“这个字写得不好，重新写过。”沈相楠指着书帖上一处说。
“先生，我写了没十遍也有八遍，整篇文章都要倒背如流了……”世子趴在桌上，一只手还捻着毛笔，有气无力对沈相楠埋冤道。
“那你倒背给我听。”沈相楠完全不吃这套。
“……”
世子偷偷白了他一眼，怎么劝就是不肯再下笔，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找沈相楠说话，能拖多久是多久。
他问沈相楠：“你先生也这么对你吗？”
“他不这样对我，我自己能写好。”沈相楠毫不客气回道。
“……”
世子的白眼就要翻到天上去。
“我要休息一会才能继续写，我手要断了！”见讨价还价无望，世子决定撒泼打滚，他再写下去非要一口把中午的饭呕出来不可。
沈相楠叹了口气，“那你休息一会儿，今天不把这个字写好我便不走了。”
世子大惊，如果沈相楠真留宿在此，他今晚怕是要连觉都睡不好，做梦都是在写字帖，明早起来说不准真能倒背如流给沈相楠听。
世子打着结巴问他：“你不是很爱回家吗？今天怎么舍得不回去了？”
沈相楠这下被他呛住，“我看你就是不想写了，半途而废不好，好歹今日事今日毕，这字写过往后就不用再从头写了。”
“我写！我写就是了！你别念叨我了！”世子鼓起两腮，用力拿起笔蘸墨，他非得把这字写完不可，省得沈相楠一直在他耳根碎碎念。
世子现在的宣国话说的流利，有时候还能和沈相楠对呛几回合，每每被沈相楠噎回去时，他就能花几个通宵习字，决心要不落下风。
他一口气写了十遍，好不容易让沈相楠挑出一个好的，让他照着这个继续把文章完完整整再写一遍。
“满意了吗？满意了吧！”世子把写完的最后一遍文章拎到沈相楠面前。
沈相楠两手接过，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夸道：“这遍好，你学的很快，好好写是比平京书院那些学子来得优秀。”
得了夸奖，世子反而安静下来不好意思再闹，沈相楠笑着将装好的槐花糕拿出放在桌上，世子闻见香气瞬间眼睛发亮。
“哇，这白花花的是什么？上面还有花蜜！”世子的双手蠢蠢欲动。
“是槐花糕，去洗手，洗过手再吃。”沈相楠说。
世子笑着跑去宫人端来净手的水盆里将墨水洗干净，其实只要他好好完成功课，总能从沈相楠那里得到一些奖励，或是松子糖，或是别的什么小玩意儿，亦或是一个故事，都能让小小的他开心好久。
世子挺喜欢沈相楠，觉得他算是好先生。
世子坐在凳上摇晃着双腿，拿起槐花糕就往嘴里放，槐花香瞬间覆盖整个口腔。
他边吃边对沈相楠说：“先生，你和平京书院那些先生都不一样，你没胡子，也没当先生的架子。”
沈相楠看他吃的香，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要什么先生的架子，我先生也不那样对我。”
世子转转眼珠，将嘴里的槐花糕咽下，问沈相楠：“你什么时候能带我见见谢先生？”
“你想见他？”沈相楠挑眉问，世子用力点点头。
虽然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孩童，沈相楠却莫名生出一丝私心来。
他竟然是不想让外人看见谢宁之的。
沈相楠不会把他的想法外露，只对世子说：“有机会吧，他很忙的，不止我一个学生。”
“可是你和谢先生的那些学生不一样。”世子单纯地说出这句话。
沈相楠一愣，问：“哪里不一样？”
世子仔细低头想了想，认真说：“你不是和他住一块儿吗？我听宫里姐姐说的，谢先生住竹舍，你也住竹舍，他把你带在身边，不是因为你和其他学生不一样吗？”
沈相楠笑了，“那就当我是不一样的。”
是谢宁之眼中独一无二的沈相楠。
世子把最后一块槐花糕塞进嘴里，顺着茶吃得干净，意犹未尽舔舔嘴角，看那空荡荡的油纸发愣。
沈相楠看出他的心思，道：“明年再给你做吧，槐花已经开不盛了，下次给你带别的。”
只要沈相楠肯给他带东西，他就是开心的，他点头期待地应道：“好！”
沈相楠交代几句话后离开世子院，他才行至转角处的红墙，便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一转头，看见那小小墙角费力爬出一个小身影。
世子好不容易从墙角挤出来，抬头就和沈相楠对视上，两人大眼瞪小眼一阵，谁也没开口说话。
沈相楠自听了唐梧念的话之后，还是没有把这个洞给补上，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世子去，如今正面撞上，沈相楠倒不晓得是要把他抓回去还是转身当作无事发生继续走自己的路。
于是世子半身还在洞里不动，他是缩回去也不是玩前也不是，两个人和哑巴似的僵持一会儿，沈相楠默默走到洞口边将世子一把拉了出来，蹲下身替他拂去衣身上沾染的尘灰。
世子在沈相楠的动作下心虚道：“先生，你不会要罚我吧？”
沈相楠待把尘灰拍干净了才站起身，对他说：“你今日功课已毕，我还能拦着你玩乐不成？”
世子对沈相楠的态度有些吃惊，不可置信再确认一遍：“先生，你真的不罚我啊？”
沈相楠摸了一把他的发顶，“没什么好罚的，跟我说说，你准备去哪里？”
世子这时被他一问，犹豫半晌，嗫嚅道：“我只是想跟着你去看看……”
沈相楠了然，笑着替他说完，“想见我先生啊？”
“不行吗？”世子抬眼用乌黑发亮的双眸看他。
“就那么得你喜欢呢？”沈相楠哭笑不得，不知道在一个孩童面前宣誓主权有什么用，但他还是弯下身认真说：“再喜欢也没用，那是我的先生。”
“小气！见一下怎么了？”世子不甘示弱用头向上撞了撞沈相楠的额头。
沈相楠吃痛，心里暗骂这小祖宗。
“那你跟着吧。”沈相楠抚着额头踏步便走。
世子还没反应过来，沈相楠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他回神立刻跟上沈相楠。
“先生！等等我！”世子喊道。
沈相楠回身一把捞过他，用手掌捂住他的嘴，“世子殿下，你还记得自己是偷跑出来的吗？院前那些侍卫都是看着你的，也不怕被人抓了回去？”
世子一激动便忘记还有这件事，他被沈相楠捂得透不过气，只是用力点点头，沈相楠才松开手，让他跟在身后，用身遮盖这小小身影往竹舍去。
世子随沈相楠来到这被许多青竹覆盖的住处，沈相楠推门让他进院。
世子左瞧右看，宣国的房屋和北疆完全不同，北疆的居所大同小异，全长一个样，他知晓在宣国每户人家的住处大多是不一样的，但是他没机会见到多少，所以竹舍让他十分好奇。
“先生不喜吵闹，你记得别大呼小叫。”沈相楠提醒他。
“放心，我很会看人脸色的。”世子拍拍胸脯说。
沈相楠也不知带他回来是对是错，但是他在宣国能待多久真说不准，现下有什么好实现的愿望，沈相楠会尽量让他得偿所愿，让他想起在宣国的日子是快乐的。
沈相楠轻推开门，谢宁之正端坐在竹舍那扇窗边。
世子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先生的先生，那位写得一手好书法，被平京书院那群小孩称颂的谢先生。
白玉簪下只几缕青丝荡在脸侧，衬那面貌尤为出尘，全身气度不似凡间人，是孑然天地的一身风骨，碧水空山可眠其中。
世子看得出神，谢宁之闻见动静，缓缓抬眼过来，沈相楠两手捂在世子眼上，盖过他的视线，世子两眼忽然一黑，下意识抓住沈相楠的手说：“你干什么！”
“看够了没？”沈相楠不客气地说。
“小气！”世子说。
沈相楠放开他，世子撒腿就往谢宁之那处跑，被沈相楠一把拉住，沈相楠皱着眉说：“你别得寸进尺啊。”
“那有槐花糕！”世子指着谢宁之面前的一盘槐花糕说。
沈相楠无言，放任世子跑向谢宁之，他骨碌碌爬上榻，坐在谢宁之面前，柔声说：“谢先生安好，我是……我是……”
他没有宣国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用宣国话该怎么说。
“我是他学生。”世子指了指沈相楠。
谢宁之轻笑，他笑起来更好看了，世子心想，难怪沈相楠每天着急要回家，天天得见这么好看的人，是谁都得迫不及待往家里跑。
“世子殿下安好。”谢宁之嗓音温和，将那槐花糕往世子面前推去，“想吃便吃吧。”
“他吃过一回了，再吃要积食的。”沈相楠走过来，挨着谢宁之坐下。
“小气！你今天怎么这么小气！”世子狠狠瞪他一眼。
虽然他嘴馋这盘槐花糕，不过他知道自己今天吃了不少，吃多的话会像上次一样上吐下泻，难受的紧，沈相楠告诉他这是贪心吃多了的后果，他就注意着再想吃的东西也要控制分寸。
“我小气？”沈相楠指指自己，“我要真小气，就不会给你带槐花糕还同意把你带回来见先生。”
世子朝他吐吐舌头，方才在门外答应的话早抛到九霄云外去。
“看吧，先生，他每日就是这么对我的。”沈相楠抓住机会就朝谢宁之告状。
世子原本想给谢宁之留下个好印象，见沈相楠告状瞬间就不乐意起来，回怼道：“多大人了怎么跟小孩斤斤计较！你再这样我要换先生了，让谢先生教我！他书法肯定写的比你好！”
“你敢？”沈相楠想了来气，“要他做你先生你就只想想吧，敬茶，叫……”
沈相楠突然哽住，他要叫谢宁之什么？师祖平白无故把人叫老许多，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难不成叫师娘？这辈分可就大乱特乱。
谢宁之瞥他一眼，“受不起。”
沈相楠立即说：“没茶敬了吧。”
谢宁之把茶盏斟满，递给面前人，道：“我敬世子一杯茶。”
沈相楠：“？”
“多谢谢先生。”世子笑嘻嘻接过那杯茶，得意洋洋朝沈相楠看去。
沈相楠神色复杂。
竹舍现下有两个小孩，谢宁之含着笑摇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