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露凝在锈剑上的时候,陆烬正将第十七根竹篾插进木桶裂缝。
废剑池畔的歪脖子柳树簌簌落着黄叶,水面上浮着层薄冰。他跪在青石板上摆弄豁了口的旧桶,指节被冰水泡得发白。远处传来晨钟,惊起芦苇丛里两只灰雁。
"第七根要斜三分。"
清泠的女声惊得陆烬指尖一颤,竹篾戳进掌心。抬头看见个素衣女子蹲在池边浣剑,粗布外衫洗得发灰,发间木簪歪斜,像是随手折的桃枝。她握剑的姿势很怪——剑刃朝内,倒像是握着捣衣杵。
陆烬把渗血的手往身后藏了藏。这女人他见过,新来的外门弟子,前日被分派看守废剑池时,连剑匣都抱不稳,差点砸了戒律堂执事的脚。
"竹箍。"女子撩起一捧水泼在剑身,锈迹顺着池水化开,"横纹受力不均,寅时三刻会裂。"
陆烬盯着她浸在水中的手腕。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像是某种古老剑诀的走势。他忽然抓起竹篾,鬼使神差地斜削出个锐角。
"咚"的一声,竹片没入柳树三寸。
陆烬瞳孔骤缩。这手法分明是他偷看内门弟子练剑时记下的"穿云式",可这女人说的角度......
"剑穗掉了。"
他这才发现女子腰间佩剑缠着褪色的流苏,末端玉扣正落在他膝前。俯身去捡时,瞥见剑鞘上刻着"无妄"二字,笔锋却比戒律堂匾额还要凌厉。
"晏清霜。"女子突然开口,惊得他指尖一抖。玉扣坠入池水的刹那,她信手掷出竹篾,水面绽开细密的涟漪。
陆烬看着那竹片在池底划出奇异的弧线,玉扣被水波推着,精准地落回女子掌心。
"外门杂役陆烬。"他哑着嗓子应道,喉间还凝着昨夜挨鞭子时的血腥气。这女人竟知道他被罚来修桶的缘由——三天前他偷了柄断剑,被发现时正用它在后山刻木雕。
晏清霜起身甩了甩剑穗上的水珠,粗布裙摆扫过满地锈剑。陆烬注意到她走路时总踩着某种韵律,像是剑锋破空的间隙。
"申时换水。"
她指间弹出一粒碎冰,正中池畔青铜铃。裂纹顺着铃身蔓延,却仍发出声清越的嗡鸣。陆烬望着那道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掌心竹刺突然迸出血珠。
血滴在青石板上凝成个歪扭的"七"字。
* * *
暮色漫过剑池时,陆烬终于补完最后一个木桶。掌心旧伤又渗出血,在桶沿洇出暗红斑驳。他摸出怀中半块冷硬的炊饼,就着池水往下咽。
铁锈味混着霉味在舌尖炸开。
芦苇丛忽然簌簌作响。陆烬握紧竹篾,看见三个内门弟子晃出树影。为首的王衍踢翻木桶,靴底碾着他刚补好的竹箍:"这不是偷剑贼吗?"
"听说你喜欢刻木头?"另一个弟子抛着匕首,"不如给爷刻个镇宅神兽?"
陆烬沉默着后退半步,脊背抵上柳树。树皮粗糙的纹路硌着旧伤,他忽然想起晏清霜说的"斜三分"。竹篾在掌心转出个微妙的弧度。
"哑巴了?"王衍一脚踹向他膝窝。
破空声骤起。
三片柳叶擦着王衍耳际钉入树干,排成个规整的三角。陆烬瞳孔骤缩——这分明是上清剑法的起手式。
"申时过了。"
晏清霜抱着堆锈剑从暮色中走来,发梢沾着草屑。她弯腰将废剑投入池中,惊散一池血霞。王衍的剑刚出鞘半寸,就被她手中剑鞘轻轻一磕。
"咔嚓"脆响,剑柄雕着的云纹裂成两半。
"你!"王衍涨红了脸。
"戌时轮值。"晏清霜转头看向陆烬,仿佛刚才只是拂去衣袖尘埃,"西院三十七口剑池,该换水了。"
陆烬看着她粗布裙摆扫过满地狼藉,突然发现那些被踢翻的木桶竟都稳稳立着。水面倒映的晚霞裂成细碎金箔,每一片都映出柳叶的切口——正是他偷学了三年的"破云式"缺失的那道变招。
* * *
子夜的梆子敲到第三声时,陆烬摸进了废剑池。
月光泼在层层叠叠的锈剑上,像是洒了把陈年血砂。他攥着半截木剑,就着月光比划白日所见。柳叶入木的角度,剑鞘磕碰的力道,还有那女人走路的韵律......
池水忽然泛起涟漪。
陆烬闪电般缩进芦苇丛。只见晏清霜赤足踏着水面走来,怀中抱着他修补过的木桶。月光在她脚踝凝成霜色,惊起池底沉睡的游鱼。
"出来。"
他屏住呼吸。
晏清霜突然掷出木桶。陆烬眼睁睁看着它划过头顶,接住漫天坠落的星光。三十七个补丁在月华下纤毫毕现,每个裂缝都暗合剑招缺漏。
"看够了?"
陆烬从芦苇中走出,掌心木剑刻痕深深。晏清霜正用他的竹篾搅动池水,锈迹顺着漩涡聚成诡异的图腾。
"想要剑,何必偷?"
她指尖轻弹,一柄生锈的断剑破水而出。陆烬认得这是白日扔进池中的废铁,此刻却泛着幽幽蓝光。
"此剑长三尺七寸,重九斤四两。"晏清霜随意挽了个剑花,惊起夜枭哀鸣,"开刃时饮过北海蛟龙血。"
陆烬盯着剑身那道裂痕。月光淌过之处,锈迹竟褪成星纹。
"可惜剑脊淬火早了半刻。"断剑突然哀鸣着坠入池中,"戌时三刻的火候,终究差些意思。"
他猛然抬头。这话分明是他祖父临终前念叨的铸剑诀!
晏清霜却已踩着满地霜华离去,粗布衣裙曳过青石板,留下一串潮湿的剑痕。陆烬蹲下身细看,那些水迹竟勾勒出半式剑招——正是王衍白日使到一半的"流云逐月"。
更漏声里,废剑池泛起细密的泡沫。陆烬将木剑浸入池水,锈色顺着纹理爬上来,渐渐凝成"无妄"二字。
晨雾还没散尽,陆烬已经挑了七趟水。木桶磕在青石板上叮当响,惊醒了檐下打盹的杂毛猫。他数着步子跨过门槛,第三十九步时左脚总会踢到凸起的砖缝——那里嵌着半截断剑,露出的锋刃早被磨成了钝铁。
膳房飘出炊饼的焦香。陆烬缩在廊柱后头啃冷馒头,瞅准管事嬷嬷转身的功夫,把昨日剩的菜汤倒进豁口的陶碗。油花在碗底凝成个古怪的图案,像极了废剑池底那些锈迹。
"小畜生又偷懒!"
扫帚杆挟着风声劈过来。陆烬护住陶碗就地一滚,汤汁泼在石阶上,蜿蜒成一道剑痕。他盯着那道痕迹怔了怔,忽然被揪着后领提起来。
"西院的恭桶刷完了?"陈嬷嬷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还是想去戒律堂再领十鞭子?"
陆烬垂下眼睫。这个角度能看见嬷嬷腰间挂着串铜钥匙,最末那柄缺齿的,正好能打开藏书阁侧窗。他上个月摸进去时,在《凌云剑谱》第七页夹了片柳叶。
"哑巴了?"扫帚杆戳上他胸口旧伤。
陆烬踉跄着后退,脊背撞上晒药架的支腿。竹筛里的当归簌簌往下落,他伸手去接,腕骨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
"午时前刷不干净,今晚就别吃饭!"
陈嬷嬷骂骂咧咧走远了。陆烬摊开掌心,半截生锈的剑尖正躺在当归堆里。看形制像是女子用的短剑,刃口却崩得厉害。
药香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他鬼使神差地将剑尖往晒药架上一划,积年的油垢下竟露出道浅浅的刻痕——是半招"燕子回巢"的起手式。
* * *
晏清霜蹲在溪边捣衣时,听见了熟悉的咳嗽声。
青石板路那头,陆烬正拖着板车往药庐走。车上堆着二十几个恭桶,随着颠簸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右肩布料渗出血渍,在春衫上晕出暗红的花。
棒槌砸在石块上,惊飞汲水的山雀。晏清霜看着那鸟扑棱棱掠过板车,翅尖扫过陆烬耳际。少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攥得发白。
"让让。"
沙哑的嗓音擦过耳膜。晏清霜抱着木盆起身,皂角水泼在青石板上,恰好冲开拦路的碎石。陆烬的板车轧过湿漉漉的地面,车辙印里浮出几片柳叶。
药庐檐下的铜铃响了五声。晏清霜数着陆烬进出第三趟时,抬手将捣衣杵掷向溪水。杵尖点中游鱼的瞬间,药庐里传来木桶翻倒的闷响。
"作死啊!"
陈嬷嬷的尖叫惊得药童摔了捣药杵。晏清霜慢悠悠踱过去,看见陆烬跪在满地污秽中,手指深深抠进砖缝。他面前翻倒的木桶裂成两半,断面整齐得像剑削的。
"这桶是你昨日补的?"陈嬷嬷用扫帚杆挑起碎片,"偷工减料的东西!"
陆烬盯着裂缝处的竹纹。那些他亲手削的篾条,此刻正以某种玄妙的弧度交错,像极了废剑池底的水波纹。喉间突然涌上腥甜,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赔!从你月钱里扣!"
扫帚杆将碎片扫到他膝前。晏清霜倚着门框嗑瓜子,突然开口:"戌时的火候。"
满室俱寂。陆烬猛地抬头,看见她指尖的瓜子壳正落在裂缝中央。日光斜斜切过,那堆碎木的阴影恰好拼成个持剑的人形。
陈嬷嬷的骂声又高了三度:"轮得到你插嘴?"
晏清霜拍拍手上的碎屑,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隔夜的炊饼砸中陆烬胸口,滚进污水里。"昨日多做的。"她转身时木盆磕在门框上,泼湿了半幅裙裾。
陆烬抹了把脸上的污水。炊饼在脏水里泡发了,露出里头夹着的梅干菜——正是他偷学剑招那晚,在藏书阁窗外闻到的味道。
* * *
月牙爬上剑阁飞檐时,陆烬摸到了后山的乱葬岗。
残碑间磷火浮动,像谁撒了把冷透的星子。他蹲在歪脖子槐树下,用那截生锈的剑尖在地上勾画。日间看到的裂缝纹路,混着污水里的阴影,渐渐拼出个残缺的剑诀。
"错了。"
陆烬浑身绷紧。晏清霜提着盏气死风灯站在三步开外,灯罩上溅满泥点。她踢开脚边的白骨,随手将灯笼挂在槐树枝桠上。
"第三笔该往左偏半寸。"她鞋尖碾过地上的刻痕,"剑气走肝经,过膻中穴时需留三分余地。"
夜枭在枝头怪笑。陆烬握紧剑尖,锈迹扎进掌心:"你究竟是谁?"
"刷恭桶的。"晏清霜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这次是热乎的炊饼,"王厨娘说戌时火候最佳。"
陆烬没接。他盯着对方虎口处的茧子,那形状绝不是捣衣能磨出来的。月光淌过她的木簪,隐约可见细密的龙鳞纹——昨日分明还是普通的桃枝。
晏清霜忽然笑了。这是陆烬第一次见她笑,唇角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的,眼睛里却结着霜。"你每夜子时在废剑池练剑,"她咬了口炊饼,"动静比野猫叫春还大。"
磷火突然暴涨。陆烬暴起出手,锈剑尖直刺她咽喉。这一式他对着池水练过千百遍,是《残云十九式》里最刁钻的"孤鸿掠影"。
晏清霜抬手接住飘落的槐叶。陆烬的剑尖在距她颈侧三寸处凝住——不是他收手,而是整条右臂突然僵直,经脉里像灌了铅水。
"剑意未至,杀气先露。"槐叶擦过他腕间穴位,"蠢材。"
剧痛炸开的瞬间,陆烬恍惚看见她眸中闪过剑光。那光芒太冷,像是雪山巅终年不化的冰棱,又像祖父临终前凝视的剑冢。
等他回过神,地上只余半个咬过的炊饼。槐树枝桠间飘下张黄纸,墨迹未干:
"寅时雨,忌动土,宜磨剑。"
远处传来四更梆子声。陆烬捡起黄纸,发现背面洇着油渍,隐约是个剑鞘的轮廓。他摸着怀中那截剑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用断剑为他削的第一柄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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