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坐在金身佛像前，这座佛像比正殿的略矮一些，但仰头望去，那双眼眸依然充满了悲天悯人。

智仙的表情与佛像的宁静融为一体，仿佛世间万物都沉淀在他的眼眸之中。如镜中花，又似水中月。

这一刻，他眸中的清澈深邃似乎褪去了一些佛家的庄重，增添了许多人间的温度，好似在认真地与她探讨“是否有心上人”这件事。

她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他端坐于晨光之中的画面，那是一幅如诗如画的场景。

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他则是引导众生脱离苦海的得道高僧，于她而言，他就像是高山之巅的雪莲，遥不可及。

思及此，她竟不知不觉起了捉弄的心思。

她凑到智仙身边，贴近他的耳畔，轻声问道，“如果我说我有心上人，住持你会相信吗？”

他猛地抬起头，两个人的呼吸仿佛交织在一起。她可以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檀香味，淡雅宁静。

她捏紧衣角，状似恶趣味地开口，“难不成住持你有良婿想要介绍给我？”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目不转睛地盯着智仙，右手无意中压住他的僧袍，也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住持，你可听说过一句话。”

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眼神，眉眼弯成月牙，“①海底月是天上月。”

她盯着他的那张脸。

清冷出尘的俊秀容颜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宽大僧袍所笼罩之下的是一颗悲天悯人的慈悲之心。

是啊，他是得道高僧，是守着清规戒律的住持，又怎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有所动摇。

在她闭上眼睛的瞬间，没有注意到智仙拢着持珠的手微微一顿。

静谧的空间，她清晰地感受到智仙的呼吸声在耳边回荡。

智仙的视线落在坐在他对面的陆郁雾身上。

今日的她，装扮得如同初春的清晨，清新而温婉。她身着天青色的褙子，仿佛把天空的辽阔与宁静都穿在了身上，而与之相配的是一条西子色的百迭裙，那色彩就像西湖的水面泛着层层涟漪，柔和明亮。

适才她快步走向他时，那裙子上的蝴蝶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随着她的步伐，如同在微风中翩翩起舞。

他的内心被深深地触动，手不自主地伸向了她的脸颊，仿佛想要触摸那份柔美和宁静。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那一刹那，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打破了这个美丽的瞬间。1

“智仙师兄，智仙师兄……”

小沙弥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正当他准备与陆郁雾说话，却发现她已经毫不犹豫地掀开旁边的桌帘，躲了进去。她抬头朝他看了看，双手合十时还不忘记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这一幕，让他的嘴角轻轻上扬，浮现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蹲下身，耐心地整理被陆郁雾弄乱的桌角，然后将食盒放置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然而，那盘山药糕却仍然显眼地摆在桌子上。

伴随着推开门的声音，智仙抬头看向他，声音清冷，“何事如此慌乱？”

“打扰师兄静修。”小沙弥看着他脸上略显局促不安。

“我们没有在禅房看到陆娘子的身影，就特意过来问问。”小沙弥的声音窘迫得不行，声音越说越低，“陆娘子说今日晚间掌勺，空性师兄担心陆娘子忘了正事。”

“无妨。郁雾小友心性天真烂漫，想来在途中游玩耽搁，她亦不会忘记正事。”智仙禅师看着小沙弥神色平静地开口。

“智仙师兄说的是，我现在就去通知空性师兄。”小沙弥说完之后就安静地带上门转身离开。

陆郁雾躲在桌下能够清楚地将外面的对话听得清楚，她也没有智仙竟然会为了相助她而破格说了谎话，思及此，她弯起唇角。

确定小沙弥离开后，她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察觉到智仙手中的动作，她抬头一瞥，却发现一只小蜘蛛落在他的手中。

“今日多谢住持相助，明日给你做好吃的。”她说着就从盘子里拿了一块山药糕塞进嘴里，刚走到门口处又转头看了一眼智仙，“食盒麻烦到时候住持找个机会还回去，我就先走啦~”她拉开门之后就从他的眼前离开。

但转身离开的陆郁雾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智仙盯着盘子里的山药糕若有所思的模样。

陆郁雾离开偏殿后，将尚未吃完的山药糕拿出来放在手里，手中的山药糕却少了一个缺口。

她将剩下的山药糕放进口中，绕过偏殿又绕了一圈，最后正好与出现在禅房门口的子业相撞。

“抱歉啊，子业，我去探索了一下寺庙，就和当初寺里一样。”她对着子业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是不是我耽误正事了。”她说着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毕竟这里也不是自家寺庙是不是。”

子业的脸刷的一下红了，赶紧低下头去掩饰着脸上的异样，“空性师兄担心陆娘子忘了正事，我却是相信陆娘子。”

陆郁雾看着子业点点头，“子业，麻烦你告诉空性师兄一声，待我换了一身衣服就来。”

目送着子业转身离开，陆郁雾心情愉悦地回了禅房，她换了一身更便于下厨的衣裳，也戴上了头巾。

等到她再次回到厨房时就看见以空性为首的火头僧站在那里，见到她来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陆郁雾扫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食材，斋饭使用的食材素来大差不差，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这边人略微偏好甜食。

陆郁雾绕开偏殿时的确是去禅房仔细观察一番，前来礼佛的皆是老夫人，偶有媳妇、女儿相伴，老夫人常年礼佛，有常驻寒山寺自是不在意吃食，奈何身边子女却无法忍受茹素，她回禅房的路上还听见有人在小声商量要趁着天黑准备去夜市上买点零嘴。

她虽不知寒山寺素斋的要求，却按照开化禅寺如今的要求备了一份，四道菜一碗汤还有一份零嘴小吃。

她将准备好的东西递到空性手中，“我不知寒山寺斋饭如何安排，便按照开化禅寺的斋饭备了一份，开化禅寺自我接手以来，基本上都是六道菜肴，分量虽不多，奈何胜在品类多，也好叫各位香客记住我们。”

她站在空性身侧向他解释每一道菜，“翡翠白玉卷、玫瑰灯影藕片、芹菜小方、素鳝鱼此乃四道素菜，黄瓜糕顾名思义就是糕点，豆腐羹则是汤羹。”

“这六道菜虽说是算不上开化禅寺受欢迎的素斋，但也素来闻名，我不知寒山寺香客口味，便挑了几道开化禅寺比较受欢迎的菜肴，还希望空性师兄莫要介意。”

“有劳陆娘子。”空性说着耳根都红透了半边，“不知……不知陆娘子是否需要帮助。”

“即是相助你们改善伙食，你们总要看一遍，到时候也容易上手些，每逢上新，我就告知智音师兄一声也好叫开化禅寺给你们送来一份手札。”

闻言，空性赶紧鞠躬作揖，“多谢陆娘子。”

陆郁雾有条不紊地开始从第一道翡翠白玉卷做起来，虽说是白玉卷，但事实上就是白菜裹着馅料放在灶上蒸煮。

她将食材切碎放在盘子里加了几样佐料后又用已经烫好的白菜将馅料卷起来，在白菜的包裹下，泛着透明的颜色，鲜艳的馅料看起来令人垂涎欲滴。

她拿起放在一边的莲藕，将两端去掉后又去掉周围多余部分，她切花型时还拿起藕片告诉身边的空性如何才能切出好看的花型。

每做一道菜，她都会一边做一边告诉站在身边的空性怎么做，就好像当初她指导智音一样。

做黄瓜糕时，她仍是用了带来的模具，香客对花型没有太多的要求，她就每款花型都做了四份。

“这模具如何制成？”空性看着模具一脸感兴趣地开口，“却从未想过竟然还有这样的法子。”

闻言，陆郁雾将藏在袖子里折好的纸递到空性面前，“这是模具样式，一共十二款花样，你挑选些做出来便是，具体如何制作的方式上面都有标明，滁州的匠人都能做得，想来姑苏的匠人定然也做得。”

“智音师兄是十二款花样都做的，除了供给院内僧人用莲花外，其他偶有几个花样倒也让香客称奇，也算是独家秘方。”

空性看了一眼纸上花样连连称赞，“有劳陆娘子费心。”

“今日乃是第一次做，你且先端去让香客们品尝一番，若是觉得好，接下来的几日里我便教你其他做法，空性师兄觉得是否可行？”陆郁雾虽和智仙互相引为知己，却在其他人面前并未有任何其他举动，就连指导他们做菜时都保持一定距离。

“有劳陆娘子。”空性再次开口，“等下我就去山下找匠人将这十二款花样都凿出来，也好变着花样给香客们做些吃食。”

陆郁雾做出来的菜肴除了送给香客们之外，还有单独被分出来的一份递到了慧悟禅师和慧觉禅师面前，当然智仙此刻也在正堂和他们共同探讨佛法。

“师兄所言不假，我倒是头回知道这素斋竟然也能被做得如此精致。”主持说着就拿起放在面前的木箸夹了一块芹菜小方放进口中。

“这口味不错啊，知晓出家人不食‘②五辛’，即便是我这不口腹之欲之人，竟也被这美食所吸引。”他说着就捋捋胡须，“也难怪你们开化禅寺的香客突然就多了起来，便是去多吃这几口斋饭，想来他们也是定然愿意。”

“那是自然。”慧觉禅师与有荣焉，“陆娘子的父亲陆东家，也曾经担任过开化禅寺的掌勺，自陆家遭遇灭顶之灾后，就让陆娘子前来，目前也算是寺内掌勺，虽说多半都是从旁指点，却也的确让开化禅寺的香客多了起来。”

“师兄，我们寒山寺供奉的乃是和合二仙，到时候就让陆娘子求个姻缘，老衲到时候就破格给她解签，你说如何？”慧悟禅师说着就再次捋捋胡须。

慧觉禅师正欲开口就看见慧悟禅师起身离开的背影，“不是，你着急作甚，这饭菜刚送到我们这里，想来他们定然也在用饭，且出家人过午不食，我看到了你这里，哪里还有这些清规戒律？”

“我又不吃肉、不喝酒，佛祖总不会因为吃了一次斋饭就责怪我的不是？”慧悟禅师说着就哈哈笑了起来，“师兄，还是你太古板了。”他说着就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智仙，“老古板带着一个小古板，亏得你们开化禅寺是有了陆娘子的相助，这才有了改善，可记着要天天求佛祖庇佑人家！”慧悟禅师的话一说完人就溜得无影无踪。

“你怎么也不说一句。”慧觉禅师看向身边正襟危坐的智仙。

“师叔素来如此，师傅又何必过于在意。”智仙说着就看了一眼面前的珍馐，“与其和师叔争辩，不如莫要浪费眼前佳肴。”

“说的也是，管他作甚，就是一个老顽童罢，也亏得如今担任寒山寺住持，不然你师祖都要被气得活过来了。”

智仙看着面前的菜肴，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今日的那盘山药糕，旋即又快速地低下头去，轻轻转了转手中的持珠。

①海底月是天上月，出自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下半句是“眼前人是心上人”。

②五辛，又称五荤，佛家里指的是：葱、蒜、韭、薤、兴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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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海底月是天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