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咔、】

门开了，厨师模样的青年摘下网帽，关上了房门，呼吸急促道：【那个男的是谁？】

简单的白上衣、黑围裙，穿在小乔身上，宛如刚从黑色山脉上升起的月光，肌骨分明，清辉流转。

我承认，这张脸不吐槽我小说的时候，我是真的喜欢。

但喜欢也有浓度和时效。

我今年三十，毕业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挣到了年薪20万，但是单单房租就得站三分之一。

我们俩在一起这么多年，都没积蓄。

现在都要领证了，没钱在魔都买房，前面积累的喜欢，只能留在回忆里。

【相亲对象，怎么了？你昨晚不声不响的跑路，我就不能找下家？】

我理直气壮地怼回去，看到他手指上包了创可贴，又骂不动了。

他来我家第一天切水果，弄伤了手，也不让我进厨房。

我打字的时候忘记时间，他直接喂到嘴边，从不会打断我的思路。

他穷得叮当响，我们同居之后，他也没出过房租，但除了这点，几乎挑不出错。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他双手搓在一起，扭扭捏捏道：【我昨天回家拿户口本，爸妈同意了，让我先搬出来，免得搬东西的时候吵到你。】

【我以为你下午回来，打算接你的时候告诉你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串钥匙，【爸妈买了婚房。】

【晚上下班，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他长睫扇动，紧张地摸了摸耳垂，并没有回复对讲机。

【我晕车，远的地方不去！】

我故意闹脾气，恨不得他马上滚蛋。

他过得这么差，家里从来也不管，谁知道他爸妈准备的什么房子。

我在魔都混了九年，搬家的苦吃够了，如果他们家买的房子没有一百平，我还不如回老家躺平。

【不远，两站路，很方便的。晚上见！】

他将钥匙塞给我，摸了摸我的头，转身捏着对讲机回复：【好的好的，我马上来。那单退了就行，他问就说女士有家人找……】

我才想起来，他一个厨师，装什么总监？现在肯定是被老大骂了。

我回家和老妈说了情况。

【如果房子太旧，还是回来吧。你颈椎不是不好么，写剧本也不一定要在外面跑，回来写也一样。】

老妈虽然没有明着说，但心里估计已经开始要物色下一个相亲对象了。

【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心软。

如果小乔还是让我失望，那我就回家躺平，大不了孤独终老。

晚上，我们坐地铁来到目的地——中央别墅区，随便一套房都是千万起步。

高大的行道树隔绝了都市的喧嚣，随处可见鲜花与飞鸟。

我一头雾水地问，【走错了吧，房子在哪？】

【种了紫藤花的就是。】

小乔从我包里拿出钥匙开门，【我爸说里面的设计是用了你小说里的元素，你可是原作者，他要听听你的意见。】

【你爸不是退休了吗？】

【是啊，退休了才有空设计别墅，施工的是他徒弟。他说你的眼光比我好，哪里不好改哪里。】

他笑着带路，耳尖红红的，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淡定。

5

房子整体风格偏新中式，清水荷塘，碧草芳树。

房间宽敞明亮，桌椅都是象牙色的原木，不像老年人喜欢的那种暗沉压抑的红木。

走廊上挂着画作，有清新明快的水彩、风流写意的国画，也有色彩绚烂的油画。

单单是挑画的水平，足以拿去开美术展。

屋子的通风很好，家具都有好闻的木质香气，地毯的花纹从喜上眉梢到龙凤呈祥，每个房间都不重样。

最令我惊喜的是，地下室有个两百平的书房。

书架上的不止有国内外的名著、画集、碑帖，还有我出版过的两本小说。

我的梦想就是有个房间里一定要有书房，我往懒人沙发一躺，旁边有个小茶几，一边喝茶一边看书，足矣。

梦想猝不及防的降临，我揉了揉紧张的心脏，嘴角都合不拢。

【这里放遥控器，以后你想看电影，把幕布放下来就行。】

小乔按下幕布，打开投影仪，里面播放的第一张照片就是我们在书店的合影……

【霜霜，嫁给我好吗？】

小乔摸出工资卡，红着脸塞到我手里。

【你不是没钱吗？】

我感觉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甚至怀疑他借了朋友的房子求婚。

【爸说房子是给你的，我没钱……】

【你是亲生的？】

【是啊，爸妈平时都不管我。我没钱都是找兄弟姐妹借。】

小乔抓着我的手摇晃：【你的信用卡快到期了，卡里的钱你先拿去还。下个月工资到账，我们一起挑戒指！】

我们认识了七年，这是他最大方的一回。

说起来，我们头两年只能算网友，那次签售会之后，才开始熟络起来。

我们第一次约会，吃了顿难吃的牛排，我知道他刚工作，没啥钱，买了单。

自那以后，我们俩吃饭永远是我付账，小乔再转账，AA制。

他不会多给一块钱，也不会主动结账。

他记得情人节，不记得上巳节。

我给他买玫瑰花，他给我唱赞美诗。

我一句都听不懂，决定唱《最炫民族风》挽尊。

他比不过我，用苹果派堵上我的嘴，不然整条街都要来大合唱。

去年我当跟组编剧，在剧组过生日，天都黑了，他连电话都不打一个。

收工后，女主带头给我唱歌，男主表演弹吉他，导演提笔蘸墨写生日贺词，那叫一个热闹。

大家知道我有男朋友，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我心想：结什么婚，老子心里只有工作！

我单方面拉黑了他。

回到魔都，他死皮赖脸的上门，说是换了工作，当时忙忘记了。

他亲自下厨，做了一顿小龙虾大餐，给我赔礼道歉。

虽然菜钱还是平分，但我只负责吃，不洗碗。

他说换了个包吃包住的工作，以后能攒到钱。

我后来才知道，我生日那天，他们基金公司倒闭，老板被抓，很多人都被带去问话了。

他的手机被暂时扣了，没能及时回复，不是故意忘记的。

到了他生日的时候，我买了他喜欢的牛排、螃蟹。

他不喝酒，我喜欢吃甜米酒，生汁尤其甜。

他好奇地喝了半碗米酒，脸红得像苹果，倒头就睡，捏脸都不醒。

【九点了，你要赶不上地铁了？】

我凑近他耳边喊，他迷迷糊糊摇头，【好困……不想回去。】

【你银行卡密码多少？】

【231027】

我微微一愣，这是我的作者id。

【水，我要喝水……】

他闭着眼睛胡乱地抓床单，身体颤动，像是被放进蒸锅的螃蟹。

【好，马上来。】

我倒了温开水，他咕噜噜喝完，抱着我不撒手。

【别闹，我要去洗澡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想要掰开他的手。

【哦，洗澡……】

小乔很自觉地开始解扣子，完全没有平日里小心翼翼的模样。

他脸上的红晕都蔓延到了锁骨，像是画师精心渲染的艳色，微微一笑，犹如月下盛放的昙花。

昙花美人勾唇一笑，我把当成抱枕，头搁在我肩膀磨蹭，

【你只喜欢我的脸？】

【你腿长、有腹肌，我嫉妒。】

【还有呢？】

【做菜也好吃！】

【还有呢？】

【温柔体贴？】

【还有呢？】

【还有好多，你总不能要我说一晚上吧？】

【还有你呀！】

……

他是那种表面上的礼貌可以做到无可挑剔，但骨子里对谁都有距离感的人。

我以为他黏着我，只是喜欢我小说里营造的甜美幻境，暂时不想清醒。

他知道我喜欢的是他的脸，也知道我对他好只是因为我也和他一样，是个骨子里冷漠的人。

我从没说过我喜欢他，我不敢，不敢轻易交出一片真心，我讨厌被人搅乱心神的事情。

我没想到，他还是比我勇敢，先表白，先交出心意，哪怕我会拒绝他。

同居以后，我的生活质量大大提升，每天不用担心点什么外卖，每天有人催我早睡、锻炼，不用做家务活，有什么烦心事和他说，他也想办法给出解决方案。

我知道他对我好，但他是真的抠，也拿不出钱分担一半房贷。

相亲那天，我其实做好了放手的准备。

我们都太清醒，都不算强大，并不太适合组成家庭。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放下脸面，求他爸妈买房。

6

小乔并不知道我纷乱的心绪，牵着我的手离开新家，带我到隔壁串门。

院子里的风格更简洁，五彩的花花草草恣意生长，没用花盆。

漂亮的玄凤鹦鹉展翅高歌，【哥哥、还钱！哥哥、还钱！】

【去去去，恭喜发财不会说吗？】

小乔气呼呼的按了门铃，【这鹦鹉一大就不可爱了。】

我连忙转移话题，【你朋友怎么称呼？】

【哎呀，霜霜来了！快快快，你阿姨做好了饭，就等你们来了。】

气质儒雅的老者放下扫把，摘下老花镜，笑容慈祥。

【这是我爸，他们今天才搬完家。】

小乔不慌不忙地介绍。

【叔叔好——】

我悄悄捏了小乔一记，这家伙居然不早说。

【早说你肯定要我买礼物，我没钱。】

小乔在我耳边说完，低头打开壁柜，拿出拖鞋，蹲下来给我换上，我脸都要烧起来了。

【你还有脸呢，换了那么多份工作都没攒到钱，还是霜霜靠谱，一个人顶你两个！】

乔爸爸头发花白，声如洪钟，数落起小乔来毫不客气。

【啊对对对……】

小乔挽着我进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一路傻笑，都不知道说什么话。

【霜霜来了，听说你喜欢吃小龙虾，我特意学了湖北的做法，你看看喜不喜欢？】

乔妈妈看起来最多四十出头，脸上保养得看不出皱纹，哪怕穿着围裙，都有一种轻盈飘逸的美。

我爱吃辣，小乔不太能吃辣，小龙虾做了蒜蓉和香辣两种口味。

我喜欢吃莲藕汤、卤甲鱼、松鼠桂鱼，桌上也有。

我之前想吃开水白菜，那道菜很费功夫，小乔还没学会，没想到今天桌上也有！

【谢谢阿姨，一看就好吃！】

我恍然大悟，原来乔妈妈才是真大厨，难怪能把小乔带出来。

【叫什么阿姨，叫妈！】

乔妈妈用公筷给我夹菜，【听说你晚上经常熬夜写作，容易肚子饿，一会儿打包带回去，千万别客气。】

小乔一边给我剥虾，一边吐槽，【妈，你之前还说让我晚上少吃点，怎么不说霜霜？】

【霜霜那么瘦，多吃点没事。你看看你，再不锻炼，腹肌都要没了。】

乔妈妈致命一击，正中红心。

小乔苦笑，

【好啦好啦，我抽空跑步，给我留点面子嘛……】

饭菜比想象中的更可口，乔爸爸问起我对别墅的看法，喜欢哪个地方的设计。

我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最喜欢书房。】

【嘿嘿，我就说嘛，书房就是要大一点才好看！】

乔爸爸高兴地说起了设计思路，令我眼界大开。

饭后我们一起散步，乔妈妈教我健身操，乔爸爸谈论起收集的画作，谈古论今，旁征博引，我恨不得拿小本本记下来。

【爸，我明天得早起，霜霜晚上要写更新，我们先走了。】

【家里的网线已经牵好了，霜霜累了就在这里睡。】

乔妈妈笑眯眯挽留我。

【你要走就走，杵着干嘛？】

乔爸爸指着小乔道：【这小子之前眼高于顶，看不起我推荐的工作，自己买基金，现在都是绿的。

他吃苦是他活该，霜霜你也别心疼，吃顿饭还要女孩子给钱，我都替他不好意思。】

【哎呀，基金的事你也说，我早就退出来了。】

小乔拿出手机证明清白，【喏，你看，我没有买基金了。】

【银行卡没五位数，丢我的脸！】

乔爸爸塞了我两张黑卡，【这小子去剧院的事我也是后来知道，以后想什么去看，预约就行。】

我有点纳闷，剧院看展，需要刷黑卡吗？

我不懂。

我对有钱人的世界一无所知。

【爸，你之前不说联名卡没有吗？】

【你之前没带霜霜回来，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转手卖了。还是给霜霜放心。】

乔爸爸扫了我微信，【密码我一会儿发给你，千万别让这混球知道，他自己说不要家里一分钱，所以两张都是你的。】

【啊这、】

我感觉今天拿的剧本不对，好像从窝囊编剧变成了失散多年归来的豪门千金。

【没事，我不用他的钱。你不拿白不拿。】

小乔接过黑卡，塞进我包包里。

【谢谢叔叔……】

我除了感谢，实在也不知道说什么。

【叫什么叔叔，叫爸！】

【谢谢爸……】

我发现乔家人对我有一种革命战友般的信任，生怕我放弃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