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的梅雨来得总是突然。
几分钟前还是燥热的晴日,下一刻湿气便浸透了每寸空气。
光线变得浑浊。
在这片灰败的调子里,人心也不免变得躁动。
长桌的侧位上,韵味文化传媒的王雷正努力维持着脸上近乎谄媚的笑容。
“顾先生,为表诚意,我们已按业内最高标准为《隐喻》设定了分成比例,请您务必给我们一个机会。”
王雷将备好的合同推向长桌的主位,语气热切。
他口中的《隐喻》,是顾延两年前出版的一部作品。
此书一经面世便轰动文坛,斩获无数大奖,更被读者奉为难以超越的经典。
而身为作者本人,顾延极其低调,从不公开露面,更拒绝了一切作品的衍生开发邀约。
这部《隐喻》,是他至今唯一松口,愿意洽谈影视改编版权的作品,其口碑与价值,让整个业界都为之疯狂。
王雷所在的韵味文化,便是众多竞争者之一,也是目前看来最有希望的一家。
长桌的主位上,顾延随意地坐着。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衬得肤色愈发冷白。听到王总的话,顾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搭在桌面上。
男人垂着眼,视线落在桌面那部熄屏的手机上,仿佛那暗下去的屏幕,比眼前这场关乎巨额利益的谈判更值得关注。
无法言喻的压力在会议室里弥漫开来,比窗外的闷热更让人难以呼吸。
王总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额角似有汗意,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顾延身侧的一位年轻女性。
那是林佳,顾延的责编,也是他几乎所有对外事务的代言人。
摊在林佳面前的,是一份相同的合同,细节她早已仔细核对。
接收到王雷的求助,她报以一个职业化的微笑:“王总,贵司的诚意我们确实感受到了。”
林佳先是肯定了对面的方案,话语圆融,就在对方以为大局已定时,她的话语却顺势一转:“不过,在分成比例之外,我们更关心的是核心条款的落实。比如上次重点讨论的‘剧本最终审定权’,这一条似乎并未按沟通意见修改。”
她的手指点在合同某一项条款的附属细则上。
“这里写的是作者只拥有建议权,这与我们的要求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王雷心里咯噔一下,他就知道,这一关没那么好过。
顾延的严苛在圈内是公认的,而他本人惜字如金。因此,所有要求都由林编辑代为传达与执行。
业内早已形成一个共识,林编辑不只是传声筒,她的意思就是顾延本人的意愿。
“这个...林编辑,您听我说。”王雷搓了搓手,试图缓和气氛,“我们绝对是尊重顾先生的意思,只是您也知道,影视创作是一个集体艺术,涉及到导演、编剧、制片方等多方面的意见。如果完全将最终审定权交给作者,资方会担心创作灵活性受到太大限制。”
“我们折中一下,改成‘重大修改需经顾先生书面同意’,您看如何?”
林佳侧首望向顾延,这动作如同一个信号,牵引了整个会议室里所有视线的走向,再次汇聚于主位的男人身上。
顾延缓缓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沉静的眸子落在王总脸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淡漠,让久经沙场的王雷心头一阵不安。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身为焦点的顾延不紧不慢,吐出进入会议室后的第一句话。
“不行。”
听到顾延的拒绝,王雷的脸色变了几变,他张了张嘴,还想再争取什么:“顾先生,这...”
耐心告急,顾延不再看他,径直起身。
林佳立马心领神会,合上面前的合同。
“王总,看来我们双方在核心诉求上还存在根本性的分歧。很遗憾,今天的会谈就暂时到这里吧。”
窗外,酝酿已久的天空终是落下了雨点,方才还井然有序的街道,此刻已是忙乱一片。
行人们或被这突如其来的落雨砸得措手不及,狼狈地冲向最近的屋檐。
写字楼宽大的挑檐下成了临时的避难所,不一会儿便人满为患。
“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了,大概需要三四分钟。”确认完车辆的位置后,林佳挂断电话,转向顾延说道。
顾延淡淡地“嗯”了一声,停下脚步。
雨势毫无减弱之意,反而更加急促,屋檐下有限的空间里,人群已是水泄不通。
只见雨幕中,又一个身影正狼狈地朝这方拥挤的避难所奔来,他敏捷地挤进挑檐下所剩无几的空间里,停在顾延身边不远的位置。
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他用手将一块四开大小的画板顶在头顶,聊作遮挡。
但画板能提供的庇护实在有限,雨水浸湿了他额前柔软的黑发,几缕湿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发梢滚落,划过他清隽的侧脸和白皙的脖颈,最后悄然没入衣领。
单薄的白色T恤也因为湿气微微贴附在身上,隐约勾勒出漂亮的腰间线条。
注意到身旁站着的人投来的视线,方闻洲转过头,恰好对上了顾延尚未完全移开的目光。
他并不局促,反而大大方方地回以一个笑容。
那双清澈的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状,眼底流转着细碎光亮,恍若阳光破开重重阴霾,直透人心。
顾延瞥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帘,姿态疏离,明显不愿有更多交流。
方闻洲也不在意,好脾气地回过头,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不久,一辆黑色的宾利开至路边,停在写字楼正前方。车门打开,司机撑着一把宽大的伞,快步绕过车头,恭敬地将伞面倾向顾延头顶。
“顾先生,请。”
神情漠然的男人微一颔首,迈开长腿踏入车内。自始至终都未再看向方才有过短暂交集的少年一眼。
车辆驶远,汇入车流。
就在宾利离开后不久,急骤的雨势竟也奇异地渐渐收歇,阴云未散,但天空总算亮了一些。
方闻洲仰头看了看天,松了口气。
他被困在这将近半小时,画板边缘都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小心地将画板夹在身侧,他迈开步子,朝着学校附近的方向走去。
作为一名刚刚完成所有毕业论文答辩的大四学生,方闻洲正处于一段难得的空闲期。
只是,这闲暇并非全然用来享受。为了支付房租和生活费,他晚上时常会接一些商业插画或游戏原画的私稿。
画画时需要绝对的专注,通宵赶稿更是家常便饭,宿舍的作息环境显然不再适合。
综合考虑之下,他在学校附近的老小区里,租下了一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
回到出租屋,方闻洲冲了个舒服的热水澡,便将自己摔进柔软的床里。
时间尚早,他习惯性地摸过床头的手机,登录微博,点进那个只关注了“言故”一人的分组。
界面刷新,最新的微博依然停留在一年前。
「完结了。」
没有多余的感慨,就像他笔下那些决绝的结局,干脆利落。
自那之后,这个账号就彻底沉寂。
方闻洲的手指徒劳地再次刷新,明知道不会有任何变化,却仍按捺不住期盼能出现一点奇迹。
那条沉寂微博的评论区,至今仍活跃着每日前来打卡的读者,留言里满是对“言故”的思念与追问。
“大大,新书有计划吗?”
“言故老师,您什么时候回来?”
“求求了,看看孩子吧,快书荒致死了...”
在一片殷切呼唤之中,也夹杂着越来越多不安的揣测。
近几年,整个网文圈都弥漫着一股浮躁的气息。
资本大举入侵,数据造假几乎成为常态,真假难辨的营销号混战日日上演。
为了流量和话题,部分作者和平台无所不用其极,跟风创作,甚至煽动读者互撕引战,乌烟瘴气。
版权交易看似繁荣,背后却是对原创内容的魔改,真正尊重作品的合作方凤毛麟角。
抄袭融梗的纠纷屡见不鲜,维权的成本却高得令人望而却步,原创者的心血时常被轻易窃取,还得不到应有的公道。
浮躁的环境下,坚持本心变得异常艰难。许多曾经灵气逼人的作者,要么逐渐被市场同化,作品失了最初的味道,要么在无休止的笔战和纷扰中消耗了热情,渐趋沉默。
在这样的背景下,“言故”长达一年多的彻底沉寂,难免让一些人产生了悲观的联想。
“言故大大是不是封笔不写了?”
“很有可能,他那种对作品极致认真的态度,跟现在这环境格格不入啊。”
一条条读过这些评论,方闻洲心里像是被这些话勾起了共鸣,隐隐发紧。
他无法否认这些猜测的可能性。以言故在作品里展现出的那种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很可能无法忍受当下这种唯流量是图的商业环境。
关上手机,方闻洲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
言故,你还会回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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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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