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起之末(四)

笛府上下一天都人心惶惶的,原因无他,笛冷弦的家主印章失窃了。

偏偏笛大公子本人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丢的,明明他记得昨天自己还用来着。

笛冷弦亲自将笛府上下翻了个底朝天——那不务正业的二弟也被搜了身——却仍没有找到印章踪影。

直到月上中天,下人们都被折腾地够呛,纷纷苦不堪言,恨不得倒头就睡。

笛冷弦愁容满面地推开房门,走到烛台前去燃灯。

今天是个雷雨天,此时外面仍在狂风大作,不时有几道闪电划破天际。

笛冷弦的手莫名地发抖,竟然连着几下都没有把灯点着。

忽然窗外划过一道白光,将屋内的一切一瞬间照得透亮。

笛冷弦倏地回身——一个人正端坐在书案后他平时坐的位置上。

房间重新归于黑暗,那人便在这时开了口:“你在找什么呢,兄长?”

“啪”地一声,对方不紧不慢地打了一个响指,烛灯终于燃起,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笛冷弦目眦欲裂:“笛泠音!”

竹栖砚晃着扇子,泰然应道:“哎,兄长。”

他在说话间自袖中拿出一物,手中扇子慢慢移下,露出了那物事的样子——正是失踪的笛家印章。

竹栖砚继续道:“你是在找这个么?”

笛冷弦立刻扑了上来要抢夺,不想竹栖砚逗狗似的将印章重新收了回去,转而拿出一张纸来,冲他笑道:“你猜,我拿着这个印章做了什么?”

笛冷弦满心都是被戏耍的气恼,劈手将那纸夺了过来,细细一看,差点撅过去:“荒唐!”

他想也不想一把将灵契撕得粉碎,扑到桌子上恶狠狠地盯着竹栖砚吼道:“笛泠音!你竟敢装疯骗我!!!”

“哎呀,”竹栖砚如同被吓到一般往后微微仰身,以扇掩唇,“兄长,我都已经拿到一半的灵石了,你将灵契毁了,不仅收不回灵石,连之后的分红也没有了呀。”

“你!”笛冷弦气得双眼通红,“你这败家子,笛家的基业都被你毁了!”

“与我何干,”竹栖砚无辜道,“签了灵契的是笛家家主,关我什么事啊。”

“啊——”笛冷弦大吼一声,彻底撕破了兄友弟恭的脸皮,一掌挥向竹栖砚,“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你!”

“嗒”地一声,他的掌被竹栖砚轻巧地挡住了:“果然,兄长早就想杀我。”

他面色转冷,笑容消失:“真遗憾呐。”

***

柏灵野带着一身狼狈赶回了隽阑。

可恶!他今日妄图逃脱未遂,被那几个听澜阁的修士捉住好一顿痛打,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才寻了机会离开——都他娘的要怪笛冷弦这个狗东西!

柏灵野驱使法器避过天上的雷电交加,咬牙往笛府飞去,眼中怒火中烧。

很快他就发现笛府是真的烧了起来。

本能地感受到危险,柏灵野渐渐放慢了速度,停在了半空中。

便在这时,天边落下一道蓝色的闪电,直直向他所在之处劈来!

柏灵野撤身躲开,回头一看,只见原先自己停留的地方赫然站着一个人。

黑衣银冠,乌发拢在脑后高束成马尾,电光之间但见长眉入鬓,凤眼凌厉——正是与那笛二公子如胶似漆的男宠。

“你!”柏灵野不可置信地望向苍峦,“你竟恢复了修为!”

更让他感到胆寒的是,自己竟然看不出对方境界如何,说明其修为在自己之上,至少是筑基后期。

苍峦指尖的一簇雷电“噼里啪啦”地作响,他一撩眼帘,俯视对面之人,冷冷开口道:“来的有些晚了,看来竹栖砚也没想到你这么菜。”

柏灵野听出他话中十足的羞辱意味,脸色涨得通红,积累了一天的怒气终于攀至顶峰:“住口!你这以色侍人的贱奴,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苍峦动作一顿,眼中忽然射|出冷厉的光,挥手间又落下几道闪电:“找死。”

柏灵野侧身躲过,手中掐起“驭木诀”抵挡——这是筑基期修士都会修炼的基本功法,正如方才苍峦攻击他时所用的“驭雷诀”。

柏灵野身周凝起无数树叶支撑的屏障,左右闪避间挡住从天上落下的一道又一道闪电。

撤去屏障的瞬间,苍峦已身携青蓝色电光握拳冲到了他身边。

“铛”地一声,柏灵野转手甩出一道灵器盾牌接下了苍峦蓄力一击。

苍峦撤身后退至空中,翻身之间手中电光凝为实质,化作一把长剑“噼啪”作响。

他眼神一凛,再次提剑冲向柏灵野。

柏灵野不待喘息,一手使盾,一手使出驭木之术驱使树叶如利箭般寻隙射向冲来的对手。

黑色天幕下,苍峦如同身化蓝色闪电,身法迅疾流畅,一路使剑躲过袭向自己的叶箭,眨眼之间便再次出现在柏灵野面前!

柏灵野心中大惊,盾牌由小化大,迎上苍峦自上而下裹挟着雷电之势的挥剑一斩。

“轰——”闪光的剑刃披在灵器上,霎时又化作数道闪电炸向四方,趁机向柏灵野空门大开的后背攻去。

“咳、咳……”柏灵野再次阻挡已是来不及,生生以肉|体受了雷电之击,手上的力道顿时减了不少,他匆忙收手,避开苍峦带着电光的又一剑,朝后倒退了数丈之远。

“休走!”苍峦乘胜追击,手中剑再次化为闪电,从空中劈向前方之人。

柏灵野旧伤未愈,又遭重创,眼中愤然之色更甚,伸手自随身锦囊中掏出了一物。

“原本是我保命之物……”他喃喃着,回身迅速将手中之物甩出,喝道“现下也只能如此了!”

苍峦前进之势稍滞,眼中映出向自己飞来的物什。

***

竹栖砚手中扇子一挥,将飞向自己的桌案一把劈成了两半。

碎成数块的桌案后,笛冷弦狰狞的脸倏然出现:“你的灵根修复了?!”

竹栖砚转身甩出数道风刃,不紧不慢道:“兄长合该去看看眼睛了。”

笛冷弦阴沉着脸掐起一招“水盾术”,挡住了竹栖砚的攻击。

竹栖砚飞身上前,以扇作刃袭向笛冷弦面门。

笛冷弦仓忙后退,额头上却多了一道血痕。

他伸手一摸,看见了满手的鲜血,浑身开始不停地颤抖,沉积多年的怨气终于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啊——笛泠音!我恨死你了!”

竹栖砚飘然落在不远处,挥扇看着笛冷弦如一头野兽般咆哮着向自己冲来。

笛冷弦边跑边掐诀,身边化出数条水龙先于自己朝竹栖砚攻去。

“从小你就比我聪明,又惯会撒娇,爹和娘都对你关爱有加,却对我这个早出生几年的长子视而不见!”

“凭什么!凭什么!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也要毁掉你最骄傲的东西!”

竹栖砚挥扇划出风刃,割掉水龙头颅,又转身接下笛冷弦饱含怒气的一拳。

笛冷弦一击不成,挥拳再向竹栖砚狠狠砸去,可他终究修为不济,体术又只是个半吊子,加之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出招毫无章法。

他恶狠狠道:“我努力学习经商之道,终于让爹开始对我另眼相看,也因此招募到了一些肯帮助我的修士……”

竹栖砚并不想听他讲述自己的奋斗史,他一边喂招逗弄着毫无所觉的笛冷弦,一边开口打断道:“你就让他们废了笛泠音的灵根?”

笛冷弦并未察觉对手话里的引诱与疏离之意,他眼中闪着诡异的光,那是埋藏在心底的黑暗终于得见天日时的兴奋:“是,我吩咐柏灵野使用禁术早早废掉了你的灵根——爹娘请人来看时还以为你天生如此,顿时失望透顶——而我则是五灵根,我终于超过你了!”

***

苍峦手裹闪电隔空捏碎了柏灵野甩来的符箓,轻嗤道:“封有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的符箓?这点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柏灵野终于慌了:“你究竟……”他慌忙抽身后退——管不了那么多了,如今保命要紧,先逃离此地!

冷冰冰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如同死亡的宣判:“你还真是迟钝啊。”

柏灵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滴落在脸上的凉意。

……对啊,如此雷电交加的夜晚,怎么没有下雨呢?

在他身后,苍峦不慌不忙地收起了灵力屏障。

冷冷的雨随狂乱的风拍在柏灵野脸上。

他背后突然泛起蚀骨的冷意,如同被一条蓄谋已久的毒蛇盯上一般。

原来自他进入隽阑的那一刻便踏入了眼前之人的圈套!

比起那个……对方竟是雷水双灵根么?

雨声忽然停了下来。

不对、不对,这股彻骨的寒意,这股窒息的冰冷,分明是——

下一瞬,苍峦抬起没有裹挟闪电的左手,在空中虚虚一握。

霎时,天上下落的无数雨滴纷纷停滞,随升起的寒意化作了一道道冰棱,向包围在其中的猎物密密麻麻地射去!

“啊——”

一道闪电划开天际,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夜空。

***

竹栖砚提扇抵住笛冷弦挥来的拳头,了然地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笛冷弦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你……”

“忘了跟你说,”竹栖砚嘴边笑容愈发愉悦,“我不是笛泠音哦。”

笛冷弦踉跄着后退几步:“什么?”

“瞧我这记性,”竹栖砚装作懊恼地用扇子一拍额头,“竟然一直忘了告诉你,笛泠音在苍峦侍寝的那一晚就死了。”

笛冷弦又开始颤抖:“你…你说什么……”

“你处心积虑要杀掉的弟弟,早就被别人杀死了呢——说起来,这段日子在笛家,还要多谢款待了。”

眼前突然浮现出这些天的一幕幕,笛泠音的发疯举动,一次次被躲过的试探……

笛冷弦像是被人突然敲了脑门,如梦初醒。

“那、那……”笛冷弦茫然地低头看向发抖的双手,“这些时日我筹谋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哈…哈哈……”笛冷弦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又哭又笑,“笛泠音,原来你早就死了…死了!”

他忽然放下手,盯着竹栖砚:“那你为什么要扮作他,为什么要留在笛家,今日又为什么要打听我废掉他灵根的事,你有什么图谋?”

“嗯……”竹栖砚似乎真的认真想了想,“起初是因为我初来乍到,身无所凭,只好作为你弟弟留在笛家,不过今日我是来杀你的,至于为什么要听你废话么——”

他眼神忽转,看向面前人,带着笑的嘴里吐出了下半句话:“因为我高兴。”

语罢,竹栖砚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手中掐诀,扇风凌厉,无数风刃向茫然无措的笛冷弦袭去!

笛冷弦后退几步,身上被刮出数道血痕,却好似丢了魂一般不还手。

他现在只觉得可怕。

太可怕了,他此时才明白对方的用意——从他踏进屋子的那一刻、不、从很久以前,对方就在为他下套。

向他抛出笛泠音想要修仙的诱饵让他上钩,杀掉侍女后故意让下人们看到,再经由众人之口传出兄弟相残的风声,笛冷弦心中有鬼,自然慌了阵脚。

然后是那场莫名其妙的火灾,明摆着的调虎离山之计,已然心慌的他却仍中计了,在自己救火时偷取灵矿信息,后来他反应过来时必定会怀疑不在现场的笛泠音,又一定会想到那几个“不小心”撞到自己身上的下人,从而逼自己亲眼确认二弟的不在场证明与印章的存在。

殊不知真正拿到笛家印章的时机却是在第二日他亲手用过印章之后。

之后便是瞒天过海,断去笛家重要支撑——他该佩服此人动作之迅速么?

然后、然后便是故意不归还印章让他惊慌,在这样的状态下来到了今晚,他踏进房门的那一刻。

从那一刻起,对方先是抛出笛家印章刺激他,又甩出灵契让他瞬间失去了笛家家业。

他主心骨已断,自然暴怒,对方再亮出自己修为,更让他怒火中烧,从而引导他说出当年真相。

这样、这样还没完,在他已经疯狂的边缘给出他最后一击——告诉他笛泠音早死了,你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竹栖砚像一个耐心的猎手,慢慢引诱着猎物走入自己的陷阱,愉悦地看着对方奋力挣扎,在封锁猎物所有退路后给予对方最致命一击。

如今,他终于如对方所愿了——他失去了家产,失去了柏灵野,失去了二弟。

笛冷弦全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他什么都没有了。

“啊啊啊啊——”笛冷弦疯了似的冲向竹栖砚,“我杀了你——”

竹栖砚收起扇子,当胸一脚将笛冷弦踹飞。

笛冷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砸开屋门,落在外面的地上。

他慢慢撑起身来,却一双充血的双眼对上了。

“啊——”笛冷弦叫出声来。

柏灵野全身插满了冰棱,红色的血液还在从伤口中流出,他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狠狠地瞪着笛冷弦的房间。

笛冷弦爬起身来,看到了冲天的大火将整个笛府点燃。

他头发披散,愣愣地环顾四周,笛府之人的尸体四散地倒在地上,被无情的火焰吞噬。

“啊——啊——”他如遭雷击,失去了语言能力,只知道徒劳的嚎叫。

笛冷弦转过身去,看到竹栖砚站在台阶之上,摇扇轻笑,冷眼俯视着自己。

他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竹栖砚开了口,火光中,笛冷弦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二弟在说话:“兄长,你知道灵根被废的滋味如何么?”

笛冷弦徒劳地摇着头,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朝自己走来。

那恶鬼笑着道:“可我却体会过重塑灵根的痛苦呢,险些要了我的命,那真的是——好、痛、啊。”

话语方落,竹栖砚的手瞬间洞穿了笛冷弦的小腹,生生将对方的灵根挖了出来!

笛冷弦倒在地上,疼得失了声,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却又因为失血过多而渐渐慢了动作。

鲜红的血溅上了竹栖砚的面庞,他沾满血的左手握着自己便宜哥哥的灵根,放到眼前看了看,而后快活地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人逐渐停止了挣扎,苍峦提着滴血的剑自远处走了过来,抬脚迈过满地尸体,朝竹栖砚开口道:“竹栖砚。”

竹栖砚将手中灵根随地一扔,展开带血的扇子,冲他笑了笑。

两人在冲天的火光中对视。

半晌,苍峦抬起染血的右手,开口道:“走吧。”

竹栖砚将同样沾满鲜血的左手搭在他手心:“好呀。”

笛家的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连大雨都浇不灭。

***

竹苍二人早已到了千里之外。

树林里,竹栖砚心情愉悦地摇着扇子走在前面,颈侧却忽然一凉。

“哦?”竹栖砚停下脚步,顺着锋利的剑刃看向自己侧后方举着剑的人,笑道,“苍公子这是何意?”

“哼,”苍峦眼神冰冷,“休要装傻,你看不出来么?”

“哎呀呀,这真是,”竹栖砚挑眉,“不知在下做了什么事让苍公子选择杀人灭口呢?”

“你太危险了,”苍峦皱紧眉头,眼底寒光毕现,“留着你我不放心。”

竹栖砚摇扇轻笑:“苍公子是怕在下将笛府之事都推到你身上捅出去么?”

苍峦冷眼以对:“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嗨呀,那真是太遗憾了。”

话音方落,只见竹栖砚弯腰躲过苍峦横扫过来的一剑,转身后退之际趁机朝对方掷出数道符箓。

“在下也是相同的打算呢。”

狼人互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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