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父亲要求的。”俞泰山不动如山。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有的小说、电影、电视剧都这么写的。噢，一个男主角，到了要拯救世界的时候，总是要挺身而出的，哪怕明明应该是战友去赴死也一定会拦下别人，自己去做那个超级英雄。战友呢，只能痛哭流涕地看着英雄远去的背影，和全人类一起缅怀他的伟大！”张弩越说越生气，“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还是说，我父亲真的就是这么的英雄无畏，愿意为了全人类，包括你，去牺牲他自己，但是却偏偏不考虑我和母亲，任由我们成为孤儿寡母？别骗我了，我了解我父亲，他绝对不会这样对待我和母亲，绝对不会！”张弩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眼泪被他紧紧锁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俞泰山却笑了，他仰天长叹：“很好很好，你说得很对，那么你一定能理解他的。”

俞泰山招了招手，在不远处待命的警卫员一路小跑了过来，递上了一个文件袋。不知为何，张弩的右眼皮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他死死地盯着那黄褐色的牛皮纸，知道只要打开它，就会获得最后的真相了。他没有犹豫，伸手拿过了袋子，解开封口处的线绕扣，抽出了一份薄薄的文件。

那是一份病历。

俞泰山自始至终没有再看那文件一眼，但是他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关于这份病历的谈话。那时，他和张知弦也正站在这里。

“什么时候发现的？”瞭望塔上，俞泰山的声音开始颤抖。

张知弦显得很平静 ：“一直有些不舒服，但是没时间检查，这次工作被叫停，我就去医院去看了一下。你也不用太过意外，长期暴露在宇宙背景辐射里，我早有这个思想准备。所以明天水星基地的部分就由我负责，你留在地面指挥部，我们按计划进行。”

俞泰山眼圈发红：“我需要把这件事报告上峰，你现在应该去住院，工作的事要由组织上来决定。”

张知弦摇摇头：“即便医学发展到如今这个水平，也仍有人力所不能及的领域，不必勉强。”

“那按照排期也应该是我去。你现在这话什么意思，你去，然后让我苟活下来，继承你的遗志，继续为伟大的革命事业而奋斗？你不会以为你这样做很无私，很伟大吧？”

张知弦哑然失笑：“我当然没有那么无私，那么伟大，没有人是圣人，我也不会是。虽然我确实觉得，在你我之间，让一个健康点的人活下来会是性价比更高的选择，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张知弦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语气充满无限的眷恋，却依旧坚定：“是为了秦歌和小弩。如果我留在地面，几个月后无非是病逝在医院，这种情况叫做病故；可如果我死于水星，死于这场灾难之中，这种情况就叫做牺牲，叫做殉职。至少人类政府会觉得有所亏欠，会更加善待他们母子。既然死亡已经不可避免，那至少让我的死再多发挥点作用。”

张知弦看着俞泰山，轻轻地说：“所以不要向上峰报告，这是我的一点私心，成全我吧。”

张弩一直认为，在所有的情感中，恨意是最强的动力，毕竟他就是靠着对羲和之怒的无限仇恨支撑着一路走来的。最初，他恨太阳，后来，他以为应该恨的是俞泰山，总之这条路的终点应该是拔刀相向，大仇得报的。

但他终于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等待他的却是父亲温柔的怀抱。

“我母亲，她知道吗？”张弩沉默了良久，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俞泰山说：“你父亲没有告诉她，我也始终认为她应该不知道，但在你母亲去世前，她曾经和我有一次秘密谈话，我才知道，她已经猜到了。而这件事，和你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息息相关，那就是辟雍学院的真实用意以及唤醒你的理由。”

羲和之怒发生当天，俞泰山在地面指挥部确认了发射请求，这是张知弦从遥远的水星发来的死亡申请书，还有十万同胞的英灵殿门票。走出机密房，俞泰山恍若失魂，头晕目眩地栽倒在地。事后很久，俞泰山也在想，如果这一跤直接跌死也是好事，至少他可以去偿还那十万条命的罪孽。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死去，因为总有人要活着去做一些事情。

首要的就是照顾好羲和之怒烈士们的家属，辟雍学院就是在俞泰山的大力推动下办成的。

只是在分班授课时，俞泰山授意做了区分，在每一届中筛选了一个班级，一方面给予他们最优质的教育，培养他们最强的科研能力尤其是宇宙探索相关的能力，但另一方面却刻意封锁一切真实信息，让他们始终隔离在真正的科研之外。

“就你们知道的羲和之怒的信息，如果再让你们知道自己有重建戴森球的能力，那你们会怎么做？”俞泰山问张弩。

张弩苦笑起来：“我们真的以为是太阳自行爆发强太阳风暴导致的，那么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一定会会继续研究戴森球，彻底把太阳锁死，以此告慰亡灵。这也确实是我最初的想法。”

“可是你现在知道真相了，如果你这样做了，等待你的结果是什么，应该不用我多说了。我听说有国家试图再次发射携带太空武器的宇宙飞船，但还没飞出大气层就无端坠毁了。被不知何处的视线紧紧盯着，任何想要从事宇宙探索的科研项目都无处遁形。”

“的确，甚至会给地球和人类文明带来更大的危险。好吧，我能理解这种保护，但是还是那个问题，如果只是想保护我们，为什么要让我们学习那些知识呢？”张弩还是不解。

俞泰山终于解释了这个问题：“因为我有个奢望，我不甘心。太空中，有你的父亲，还有整整十万人的命，如果只能换来人类苟延残喘、浑浑噩噩地活着，那真是太耻辱了。我一直在想，或许将来能有一个机会，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能逃离这种控制。所以我们要保留一些火种，如果机会真的到来了，而我们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执行太空探索任务的人，那该多么可惜。所以，在保证你们的安全的同时，我还要让你们尽可能地接触到最前沿的科学知识，也许你们就会是人类的希望呢。当然，也许那个机会永远不会来，那么不曾告知你们真相，让你们平稳地度过这一生，也是好的。”

张弩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所以说，既然你现在唤醒了我，那就说明我们等到了那个机会？”

俞泰山深深地点头：“是的，不过这不是我们等来的，是你的母亲，她创造了一个机会。”

那是“羲和之怒”后的第六年，张弩即将高考，长期住校。秦歌索性住在了大学实验室里，埋头科研，不问世事。一天早上，该是她给研究生开组会的时候了，学生们却始终没能等到她，这对于一向守时的秦教授而言实在是有些反常。学生们来到实验室，才发现她烧得厉害，不知昏睡了多久，送去医院后，检查结果已经很不好了。秦歌醒来后，将自己带的学生一一安排好了新的导师，随后就婉拒了一切探望，雇了个护工，从此就一直住在医院了。

那次是秦歌主动打给俞泰山的，说邀他来一趟，有重要的事要说。在此之前，俞泰山多次提出要来看看她，秦歌都拒绝了。

到了病房，秦歌斜靠在病床上，示意俞泰山坐下。她已经面颊深陷，气色灰白，但一双眼睛还是如以往一般沉静淡然。

俞泰山坚持站着：“嫂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秦歌还是示意他坐下：“坐下说，你站着太高了，我仰头很累，没有多的力气了。”

看到他坐下，秦歌静静地说：“关于羲和之怒，我已经想得差不多明白了。”

俞泰山悚然一惊，又要站起来。

秦歌皱着眉冲他挥手：“坐下坐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去水星这件事一定是他自己的选择，这个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现在说的是，我大概已经猜到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了。”

俞泰山艰难地坐回去：“看来我们犯的错误其实真的很低级，我们一开始建设戴森球的时候竟然真的完全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被外星文明发现而且还被压迫至此，害得那么多人丧命，害得人类文明不得不自断前程，我们……。”

“不，”秦歌打断了他，“人类一直以为成功建造戴森球是通向二级宇宙文明的必经之路，我们走向这条路是历史的必然，你们不用过分苛责自己。”

“但是，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否有过谈判，谈判的内容又是什么，但就羲和之怒这个结果，以及这些年的和平来看，应该是人类以此为代价换得了对方的某种承诺吧？”

“是的，这是被要求证明人类文明安全无害的诚意。”俞泰山向秦歌说出了被关闭的太阳和谈判的内容。

秦歌皱起眉头：“就是这一点，很不合常理。根据对方展现的力量来看，既然可以随意关闭、打开太阳，那么想要毁灭地球和人类文明应该是相当轻松的一件事，但是为什么是要求我们证明安全无害呢？我们即使成功造出了戴森球，对于他们而言也根本毫无威胁？而如果真的忌惮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抹除我们呢？”

俞泰山说：“我想了六年也没有想通，似乎对方并没有想要毁灭我们？但看起来又绝对不是什么善意，让人不敢放松警惕。这不符合宇宙生态法则，怎么会有这种外星文明呢？”

秦歌点点头：“宇宙间有着碳基生命、硅基生命，也许还有其他的生命结构方式，但说到底基于此建立的外星文明都在同一个维度上。并且宇宙生态有两大规律，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那么任何文明只要发现了其他文明，必然走向吞并或者被吞并这两种结果，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那么现在如此反常的情况，就说明关于羲和之怒这件事，你们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对方和我们根本不在同一个维度上，也就是说，对方应该不是某一种外星文明。”

“那会是什么？”俞泰山问，“更高维的文明吗？所以不屑于对我们发动攻击？”

“也不是。如果是更高维的文明，那我们是不是进入二级文明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也毫无意义，何须来警告我们呢？”秦歌否定了这个猜测。

“换位思考一下，有这样一个情况，你有能力去轻易地杀死或者折磨一个人，但是你没有使用这个能力，而是要警告他不能乱来，并且严密地盯防着他，那么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应该是怎样一个身份？”俞泰山把这个问题原样复述给了张弩。

见张弩紧紧皱着眉，一幅不得其解的样子，俞泰山给出了一个提示。

“想想你的工作，你正在这样做不是吗？”

张弩猛地跳起：“是狱卒和犯人！”

秦歌幽幽地宣布了正确答案——

太阳系是一座监狱，我们惊动了狱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