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讲台上老师唾沫横飞地分析着月考卷子。周藤阳趴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耳朵里塞着廉价的耳机,MP3里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勉强盖住了教室里的嘈杂。但他并没睡着,也没在听歌,只是睁着眼看着窗外灰扑扑的教学楼墙壁。
脑子里乱糟糟的。游戏里砍杀的快感早已褪去,只剩下通宵后的头痛和一种空落落的烦躁。而那片刺目的淤青,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破坏他试图营造的麻木。
“妈的……”他低低咒骂一句,换了个姿势,脸朝向教室内部。目光无意间扫过前排那些埋首苦读的背影,其中一个格外瘦削、坐得笔直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是谷雨。她在一班,怎么会出现在五班的数学课上?哦,对了,这节是走班课,一班和五班的数学课按成绩分成了A、B层,她这种学霸,自然是在A层,而A层这节课,恰好借用五班的教室。
周藤阳像是找到了某种焦点,视线黏在了那个背影上。她听得极其专注,偶尔低头记笔记,脖颈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校服外套对于她来说显然有些宽大,空荡荡地罩在身上,更显得她整个人伶仃单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宽大袖口下,可能隐藏着的更多伤痕。
是谁干的?家里人?还是……外面的人?她那种闷葫芦性子,估计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一股莫名的火气又开始往上冒,连周藤阳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跟她非亲非故,甚至算不上认识,她被人打,关他屁事?可那种看到美好事物被粗暴损毁的不爽感,却真实地啃噬着他。也许在他混账的外表下,到底还残留着一点爷爷灌输的、关于“是非”的模糊概念。
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老师拖堂讲完了最后一道题,才宣布放学。教室里瞬间炸开锅,学生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呼朋引伴,准备冲向食堂或者校外。
谷雨的动作很快,几乎是铃声一落就拉好了书包拉链,低着头快步往外走,像要逃离什么似的。周藤阳下意识地直起身,目光追随着她消失在门口拥挤的人流里。
“阳哥,走啊,台球室搞两杆?还是直接去网吧?”王浩楠凑过来,一把扯掉他一边耳机。
周藤阳回过神,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去,没劲。”
“啊?那你干嘛去?”
“回家睡觉。”周藤阳把MP3塞进裤兜,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也没等王浩楠,径直走出了教室。
但他并没有往校门口走。鬼使神差地,他拐向了另一条路,那条路通往学校后门,更僻静,也更远,但会经过一条小巷,那是谷雨回家的必经之路——他昨天在花店门口遇到她时,隐约记得她是朝那个方向走的。
周藤阳被自己的举动弄得更加烦躁。他这是在干什么?跟踪?保护?简直他妈的有病。他停下脚步,点着一根烟,狠狠吸了两口,试图用尼古丁压下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可脚步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还是慢吞吞地挪向了后门。
小巷狭窄而潮湿,两边是斑驳的墙壁,墙角堆着杂物,散发着淡淡的霉味。谷雨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前面不远处,她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像一只受惊的鸟。
周藤阳保持着一段距离,叼着烟,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跟着。他觉得自己像个变态,但又无法说服自己转身离开。他只是想确认一下,她是不是能安全到家?或者,他只是想看看,那些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谷雨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周藤阳迅速闪身躲到一个废弃的报亭后面,心脏没来由地跳快了几拍。他暗骂自己没出息。
谷雨的身影在小巷尽头一闪,拐进了更深处的一片拥挤的居民区。那里的房子更加低矮破旧,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头顶杂乱交织。周藤阳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空气中的霉味和垃圾酸腐气越来越重。
他看见谷雨在一栋墙皮大片剥落、窗户用塑料布封着的二层旧楼前停下。她站在门口,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原地,深吸了好几口气,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她才伸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开的瞬间,周藤阳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粗哑的咆哮声,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充满戾气的音调让他皱紧了眉。门很快被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声音,也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周藤阳靠在几十米外一个肮脏的转角墙边,嘴里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他才猛地惊醒,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不需要再确认了。那栋破房子,那个男人隐约的咆哮,以及谷雨在门口那如同赴死般的停顿和深呼吸,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那些手臂上的淤青来源,昭然若揭。
一股说不清的烦闷堵在胸口。他想起爷爷偶尔喝醉后,会红着眼睛念叨他那个跟人跑了的不争气的儿子(周藤阳的父亲),骂他没良心,丢下老的小的,但爷爷从未对他动过一根手指头。周藤阳虽然叛逆、打架,但那多是针对外面的人,是一种混不吝的宣泄和自我保护。他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父亲,会对自家孩子下那样的狠手,尤其是对谷雨那样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
一种混合着厌恶、无力感的火气在他心里窜动。他帮不了她。这是她的家事,是关起门来的肮脏。他一个外人,一个在所有人眼里同样是“渣滓”的校霸,有什么立场去管?难道冲进去把那个男人打一顿?那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
“操!”他低骂一声,觉得自己跟踪过来的行为愚蠢透顶。他转身,双手插进裤兜,低着头,快步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区域。巷子外的空气似乎都清新了不少,但他心里的那点烦躁却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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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推开门,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父亲谷刚强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地上的空酒瓶比昨天又多了一个。看到谷雨回来,他浑浊的眼睛瞪过来,但大概是醉得厉害,只是含糊地骂了句“死丫头这么晚才回来”,并没有像昨晚那样立刻发难。
谷雨悬着的心稍微落下一点,她低声说了句“我去做饭”,便迅速钻进了厨房。她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洗菜、淘米,耳朵却时刻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幸好,谷刚强很快打起了震天的呼噜。
她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简单的晚饭,把饭菜端到客厅的小桌上,然后盛了一碗饭,就着一点咸菜,默默地、飞快地吃着。她必须赶在父亲醒酒发疯前吃完,回到自己的小阁楼。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她刚扒完最后一口饭,谷刚强就被噎住了似的,猛地咳嗽起来,醒了过来。他揉着发红的眼睛坐起身,看到桌上的饭菜,又看到正在收拾碗筷的谷雨,宿醉和饥饿让他脾气更加暴躁。
“就他妈这点破菜?!肉呢?!老子辛辛苦苦赚钱,你就给老子吃这个?!”他一把扫过桌子,碗碟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菜汤和米饭溅得到处都是。
谷雨身体一僵,握着空碗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她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默默地去捡那些碎片。
“哑巴了?!老子问你话呢!”谷刚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瓷片,“钱呢?!这个月的生活费是不是被你克扣了?!说!是不是又拿去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了?!”他习惯性地用最恶毒的心思揣测女儿。
谷雨依旧沉默,只是捡碎片的动作更快了。忍耐,只要忍耐过去就好。她心里默念:考上大学,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但她的沉默彻底激怒了谷刚强。他一把揪住谷雨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浓烈的酒气喷在她脸上:“贱骨头!跟你妈一个德行!就会装死!”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比疼痛更刺人的是那句“跟你妈一个德行”。谷雨猛地抬起头,眼睛里不再是麻木,而是燃起了两簇冰冷的火焰:“你没资格提我妈!”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谷刚□□怒,扬起手就要扇下来:“反了你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或者说,是砸门声。
“砰!砰!砰!”
声音又响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嚣张气焰,完全不像寻常邻居的敲门。
谷刚强扬起的手顿在半空,被打断的怒火让他更加不爽,他冲着门口吼道:“谁啊?!他妈的要死啊?!”
门外传来一个少年沙哑却充满戾气的声音,吊儿郎当,又带着明显的挑衅:“收破烂的!家里有不要的废铜烂铁、酒瓶子卖吗?高价回收!”
是周藤阳的声音!
谷雨瞬间僵住了,心脏狂跳起来。他怎么会在这里?!
谷刚强正在气头上,听到是收破烂的,更是火冒三丈,破口大骂:“收你妈的破烂!滚!再不滚老子弄死你!”
门外的周藤阳却丝毫不惧,反而提高了音量,语气更加欠揍:“哟,火气这么大?家里破烂肯定多,火气旺啊大叔!开门看看呗,说不定有值钱的玩意儿呢?比如……没用的酒鬼什么的,论斤称也算废品吧?”
他这话简直是**裸的挑衅和侮辱。谷刚强气得脸色铁青,一把甩开谷雨,踉跄着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小杂种你他妈说谁呢?!”
门外,周藤阳斜倚着门框,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眉眼间全是桀骜和不驯。他比谷刚强还高一点,虽然年轻,但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从眼神里透出来,竟一时镇住了醉醺醺的谷刚强。
周藤阳斜眼瞥了一下屋里,目光快速扫过狼狈地蹲在地上、头发凌乱的谷雨,以及满地的狼藉,眼神冷了冷,但脸上还是那副混不吝的表情,他对着谷刚强,扯了扯嘴角:“说谁?谁应就说谁呗。怎么,大叔,有生意不做?我看你这家底,挺符合废品收购标准的。”
“你……你……”谷刚强气得浑身发抖,想动手,但看着周藤阳结实的身板和那股气势,又有点怂,只能色厉内荏地骂道,“□□崽子你哪个学校的?!敢到老子门口撒野!我告诉你,我……”
“行了行了,”周藤阳不耐烦地打断他,掏了掏耳朵,“不做生意拉倒,吵死了。”他像是完成任务一样,直起身,最后又意味深长地往屋里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谷雨惊魂未定又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冲她挑了下眉梢,然后转身,双手插兜,吹着不成调的口哨,晃晃悠悠地走了。那背影,嚣张又落拓。
谷刚强站在门口,对着周藤阳的背影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才悻悻地关上门。经过这么一打岔,他的酒醒了不少,怒气也仿佛被戳破的气球,泄掉大半。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瞪了还蹲在地上的谷雨一眼,没好气地说:“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里收拾了!看着就烦!”说完,自己又瘫回沙发上,闭目养神,不再理会谷雨。
谷雨呆呆地蹲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一块碎瓷片。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仿佛要蹦出来。刚才那一幕像幻觉一样不真实。周藤阳……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那些挑衅的话……是故意的吗?
一个荒谬却又让她心头微颤的念头浮现:他是不是……看到了她回家,猜到了什么,所以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打断她父亲的施暴?
可能吗?那个傲慢无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周藤阳?
她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开。也许只是巧合,他恰好路过,又恰好是个混世魔王,闲着没事找茬罢了。
可是……他最后那个眼神……
谷雨低下头,继续收拾地上的狼藉,但心跳却久久无法平复。那个名叫“太阳”的少年,以一种她完全意想不到的、粗暴又怪异的方式,再次闯入了她阴雨连绵的世界,留下了一连串的问号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谷刚强瘫在沙发上,闭着眼,周藤阳那张嚣张又年轻的脸和那些刺耳的话却在脑子里反复盘旋。“废品”、“酒鬼”、“论斤称”……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他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酒劲混着怒气在胸腔里翻江倒海,他越想越憋屈,越琢磨越火大。凭什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混混也敢骑到他头上拉屎?这世道真是反了!
这口恶气必须得撒出去。找那个小杂种?他有点怵那小子眼神里的狠劲儿。那这火冲谁发?还用问吗?
他猛地睁开眼,通红的眼珠子死死盯住了正蹲在地上、默默收拾碎瓷片的谷雨。都是这个丧门星!自打她妈死了,他就没走过运!要不是她回来晚了,要不是她做出这猪食都不如的饭,他能发火吗?他能被那小混混羞辱吗?对!都是她的错!跟她那个死鬼妈一样,都是来克他的!
谷雨感觉到了那道毒蛇一样的目光,后背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只想赶紧收拾完躲回阁楼。
“死丫头……”谷刚强的声音阴沉得吓人,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步逼近。
谷雨下意识地往后缩,手里紧紧攥着一片碎瓷,割破了掌心也浑然不觉。“我……我马上就收拾好了……”
“收拾?”谷刚强怪笑一声,脸上的横肉扭曲,“老子先收拾收拾你!”话音未落,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已经带着风声狠狠扇了下来!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狭小的客厅里炸响。谷雨被打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摔倒在地,碎瓷片扎进了胳膊,渗出血珠。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
“叫你克我!叫你招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上门!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谷刚强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谷雨瘦弱的身上、背上。他专挑被衣服遮住的地方下手,一边打一边用最肮脏、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仿佛地上躺着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谷雨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护住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求饶没有用,哭喊只会让他更兴奋。她只是拼命把自己缩成一团,承受着这无边的暴虐。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绝望。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生活会是这样?为什么她连一点点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周藤阳刚才那看似荒唐的闯入,像在黑夜里划亮的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让她短暂地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原来有人可以那样嚣张地活着,哪怕只是表象。可现在,这点微光熄灭了,剩下的只有更深的黑暗和更刺骨的寒冷。
谷刚强打累了,喘着粗气停下来,朝着蜷缩在地上的谷雨又啐了一口:“贱骨头!给老子滚起来!把地擦干净!要是让老子看到一点渣子,明天你就别想去上学了!”
不上学……这是谷雨唯一的软肋。她浑身剧痛,每一个骨头缝都在叫嚣,但还是挣扎着,用手撑地,试图站起来。试了几次,才勉强撑起身子。她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上的红肿和泪痕,默默地去拿拖把和水桶。
每动一下,身上都像被撕裂一样。但她不能停。她得去上学,得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地狱。这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信念。
谷刚强看着她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的火气好像消了点,又好像更旺了。他烦躁地踹了一脚旁边的凳子,重新瘫回沙发,抓起桌上还剩个底儿的白酒瓶,仰头灌了下去。劣质酒精灼烧着喉咙,也烧掉了他最后一丝理智和人性。
谷雨拧干拖把,开始擦拭地上的污渍和淡淡的血痕。动作机械,眼神空洞。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小镇的夜晚,寂静而压抑,只有拖把划过水泥地的声音,和沙发上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喝酒的吞咽声。
这个家,从来都是这样。短暂的插曲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暴风雨过后,只剩下更深的死寂和麻木。
她擦干净地,把一切归位,然后低着头,声音沙哑地说:“我上去了。”
谷刚强没理她,已经又陷入了半醉半醒的状态。
谷雨一步一步,挪上那吱呀作响的楼梯。每上一级台阶,身上的伤都被牵扯着,疼得她直冒冷汗。回到那间狭小的阁楼,反锁上门,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哭声,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外面,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敲打着塑料布蒙住的窗户,像是永无止境的叹息。
而几十米外,那个肮脏的转角,周藤阳其实并没走远。他靠墙站着,又点着一根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里明明灭灭。他听见了隐约的摔打声和男人的咆哮,虽然听不真切,但足以印证他的猜测。
他烦躁地吐出一口烟圈,一拳砸在身旁斑驳的墙壁上。指关节传来刺痛,却压不住心里那股说不出的憋闷和无力。
他帮不了她。
至少,现在不能。
这个认知让他异常恼火。他周藤阳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可这就是现实,清水镇的现实,像这潮湿粘稠的雨夜一样,让人窒息。
他掐灭烟,最后看了一眼那栋在雨幕中更显破败的二层小楼,转身融入了夜色里。背影依旧挺拔不羁,却莫名地带上了几分沉重。
谷雨的雨季,还远远没有结束。而那一缕名为“藤阳”的光,是否能穿透这厚重的阴云,此刻看来,依旧渺茫得如同幻觉。
第二天清晨,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味和凉意,清水镇第三中学门口陆续有学生走进。不远处,那棵老槐树下,周藤阳斜靠着粗糙的树干,单肩挎着空荡荡的书包,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神看似随意地扫过校门方向,眉宇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大早杵在这儿,像个傻子。昨晚几乎没睡,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栋破楼里隐约的咆哮和眼前闪过那片刺目的淤青。他告诉自己,只是路过,顺便看看。看看那个叫谷雨的,是不是还能拖着那身伤来上学。
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准备把嘴里嚼得没味的草茎吐掉走人时,那个瘦小的身影出现了。
谷雨低着头,沿着墙根快步走着,像一只试图隐藏自己的小动物。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宽大的外套更衬得她伶仃。但今天,有些不一样。她走得格外快,几乎是小跑,而且一直死死地低着头,散下来的头发尽力遮住了侧脸。
可周藤阳站的角度,恰好能看见。
就在她因为躲避一个骑自行车的学生而略微抬头的瞬间,周藤阳清晰地看到了她左脸颊上,那尚未完全消退的、带着隐约指痕的红肿!虽然不像昨晚那么鲜红刺目,但在她过分白皙的皮肤上,依旧清晰得触目惊心。
操!
周藤阳心里骂了一句,嘴里的草茎被他无意识地咬断了。那股熟悉的、莫名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了上来,比昨天在操场看到淤青时更甚。巴掌印……那个酒鬼爹,还真他妈下得去手!
谷雨似乎感觉到了某种锐利的视线,惊慌地朝槐树这边瞥了一眼,正好对上周藤阳来不及收回的目光。那目光又黑又沉,带着她看不懂的戾气和……别的什么。她吓得立刻低下头,把脸藏得更深,脚步更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校门,消失在人群里。
周藤阳站在原地,看着她仓惶逃跑的背影,胸口堵得厉害。他看到她刚才眼神里的惊慌和……一丝难堪的羞耻。她肯定不希望被人看到,尤其是被他看到。
“阳哥!嘛呢?在这儿当门神啊?”王浩楠咋咋呼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巴掌拍在周藤阳背上。
周藤阳回过神,烦躁地甩开他的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滚蛋。”
王浩楠碰了一鼻子灰,顺着周藤阳刚才看的方向瞅了瞅,只看到一班那个谷雨的背影一闪而过,他挠挠头,不明所以:“咋了这是?谁又惹你了?”
周藤阳没理他,把肩上的书包带子往上拽了拽,双手插进裤兜,迈开长腿就往学校里走,步子又急又冲,浑身都散发着“别惹我”的气场。
王浩楠赶紧跟上,嘴里还在嘀咕:“奇奇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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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周藤阳都处在一种低气压的暴躁状态。上课睡觉被老师点名,他直接顶撞回去,差点被拎去教导处。下课了,王浩楠喊他去厕所抽烟,他也没好气地拒绝,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眼前总晃过那个巴掌印,和谷雨惊慌躲闪的眼神。还有昨天傍晚,她站在家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的样子。那个破家,对她说来说,跟龙潭虎穴没什么区别。
放学铃一响,周藤阳第一个抓起书包冲出教室。他没去台球室,也没去网吧,而是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了学校后门那条僻静的小路。他靠在昨天那个转角处的墙边,点着一根烟,烟雾缭绕中,看着那条谷雨回家的必经之路。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嘛。难道再跟一次?然后再眼睁睁听着她挨打,然后像个傻逼一样去敲个门,说两句不痛不痒的挑衅话?这他妈有什么用?
可是,不跟过去看看,他心里那股无名火又无处发泄,憋得他难受。
就在他犹豫不决、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候,口袋里的老旧诺基亚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爷爷”。
周藤阳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爷爷周老师严肃中带着急切的声音:“藤阳!你跑哪儿去了?赶紧回来!你张奶奶摔了一跤,我得送她去医院,家里熬的中药还在炉子上,你赶紧回来看着火!听到没有?!”
张奶奶是住隔壁的孤寡老人,爷爷平时没少照顾她。
周藤阳到嘴边的“关我屁事”咽了回去,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知道了。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他狠狠吸了口烟,又看了一眼小巷深处。今天不行了。他掐灭烟头,带着一身的低气压和未解的烦躁,转身朝爷爷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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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谷雨几乎是数着秒熬过了这一天。脸上的巴掌印虽然用冷水敷过,但还是能看出来,她尽力用头发遮挡,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可能来自五班方向的目光。一放学,她就第一个冲出了教室,沿着老路快步往家走。
一路上,她心惊胆战,不时回头,生怕那个身影又会突然出现。昨天周藤阳的举动,像一块石头投入她死水般的生活,激起了一圈圈让她不安又困惑的涟漪。她说不清是希望他出现,还是害怕他出现。
直到快到家门口的那条巷子,她都没有看到周藤阳。心里竟然隐隐有一丝……失落?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也许昨天真的只是巧合。
然而,这口气在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又猛地提了起来。
屋里没有预想中的酒气和狼藉,反而异常安静。谷刚强破天荒地没瘫在沙发上,而是坐在桌边,桌上竟然摆着几个从熟食店买来的凉菜,甚至还有一小瓶没开封的白酒。
看到谷雨回来,谷刚强抬起头,脸上竟然挤出一个近乎扭曲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小雨回来啦?快,洗洗手,爸买了点菜。”
谷雨僵在门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父亲这种态度,比直接打骂更让她害怕。她警惕地看着谷刚强,没有动。
谷刚强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努力维持着:“愣着干啥?快过来啊!爸……爸昨天喝多了,手重了点,你别往心里去。”他搓着手,眼神飘忽,“那个……爸最近手头有点紧,你……你上次月考的奖学金,是不是该发下来了?你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谷雨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原来是为了钱。
她那点微薄的奖学金,是她偷偷攒下来,准备买复习资料和将来上大学用的,是她的命根子。她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甲陷进掌心,低声说:“还没发。”
“还没发?”谷刚强音调高了一点,但立刻又压下去,继续赔着笑,“哦,没发啊……那,发了记得给爸啊。爸也是为你好,你看你上学也要用钱是不是?爸帮你存着……”
谷雨咬着嘴唇,不再说话。她知道,这笔钱一旦交出去,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谷刚强看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耐心终于耗尽,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阴沉:“我告诉你,谷雨,别给脸不要脸!在这个家,一切都是老子的!你的钱也是老子的钱!敢私藏一分,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刚刚伪装的平和荡然无存,熟悉的恐惧再次攫住了谷雨。她看着父亲那双逐渐泛红的眼睛,知道新一轮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此刻,周藤阳正守在爷爷家的厨房里,看着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药罐,鼻尖萦绕着苦涩的中药味,心里的烦躁感,因为距离和无力,不减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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