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亮了。
他曾经无数次回忆起八年前他们在蓝花楹树下相遇的那个场景,这个只存在他记忆中的场景。
为了展示宝石国的富裕,阿鲁帝莎的生日宴会整整举行了一个月,而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每一天都会约定在蓝花楹树下相见。
后来有一天,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在殿内发火,用琉璃盏砸伤了他的脑袋,她发现了他的伤口,十分心疼。
而一切的悲剧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他们突发奇想,想要把花篮里收集到的蓝花楹花瓣埋到树根下。
“这是什么?”
挖土的时候意外碰到了一个玻璃瓶,少女立刻掏出来看,轻轻地拧开了瓶盖。莱特立刻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焦急地阻止——
“不要闻!”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
那一天琴师赠与他的东西,他曾以为可以有加以利用的价值,却没想到自己却付出了代价——失去了他一生之中唯一的美好。
她当场就昏倒了,他立刻背着她去寻找宫廷的医生,可是她迟迟没有醒来。
这件事造成了太阳国和宝石国的外交危机,后来托尔斯国王把昏迷的她带了回去,想要找到更好的医生治疗。
而因为得罪了太阳国,父王十分恼怒,下令把花园的蓝花楹树砍掉了。
那一次,是他人生唯一一次求他的父王,他名义上和血缘上的父亲,在大殿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求他不要这样做。
可是收获的结果,是他再次被砸破的额头,以及被一夜移平的花园。
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原谅这个人。
后来,他得知了她从太阳国醒来的消息,但好像完全忘记了来过宝石国宴会的这件事。
从那一刻起,他曾今一度复活的心,再次死去了。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她的成人礼,她望着他的目光,只有表面的爱慕和崇拜,却没有感情。
不是那天在蓝花楹树下,那样哀伤却虔诚的眼神,实实在在地望着真实的他的眼神。
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为什么她可以忘记一切,为什么只有他留下来受回忆折磨?
无论他怎么做都不可能让回忆复活,让他更加绝望和愤恨,也让他更加深陷黑暗。
或许,在经历这么扭曲的人生之后,他已经无法正常去爱一个人。
内心永远沉浸在不安全感和怀疑之中。
所以才会持续这种扭曲和矛盾的的方式生存着。
直到她出现在他的梦里,在现实之中已经不再存在、唯有在梦境重现的蓝花楹树下,她再次救赎了他。
——叩叩。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他知道是纳奇纽。这里是风车国和种子国的地界,一些来自风车国的商人建立了旅馆,而他们两人在种子国流浪多天后才终于住上了体面的房间。
“莱特王子,我们该出发了。”
琴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知道了。”
莱特淡淡回应了一句,然后小心地把手中的红缎带藏入怀中。
——他发誓,这一次,他绝对不要再和她错过。
——
当莲音来到小渔村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会是眼前这样的场面。
他们立刻就被村民们包围了,每个人脸上都是戒备的神色。
村民们都是渔民打扮,一个个皮肤晒得黝黑,把他们围成一圈。
“外乡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站在最前面的青年首先嚷道。
希尔杜立刻护在莲音前面,静静地打量了一圈目光分明没有善意的村民们。
“我是来自月之国的希尔杜王子,这位是太阳国的莲音公主,她身上的日光水晶可以证明她的身份。”
村民们看起来都十分戒备,这个时候直接亮出身份会好些。
莲音立刻配合地拿出了日光水晶,并释放发出蓝色的魔法光芒,果然,目睹这一切村民们紧绷的脸立刻松缓了下来。
“村长,我前两天去了王城,的确说太阳国的两位公主正在风车国,大概是真的……”
青年松了一口气,悄悄在一个白胡子的长者耳边说道,然后又看了两个人一眼——当然,这两人长得过分好看的容颜也是一种有力的证据,毕竟只有贵族们才能养得这么好,哪像他们这些平民。
出于男性的本能,青年滴溜溜的眼珠子在莲音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真是水灵啊,他在村里这么久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
青年露骨的目光让希尔杜立刻脸沉了,下意识动作阻挡各种投向身后少女的视线。
那个老者点了点头,作了个手势,其他围着的村民立刻散开。
“太阳国的莲音公主,在这个时候你能到来真的太好了。”
老者感慨道。
——他为什么这样说?
莲音心下奇怪,只听得他继续说道。
“渔村里出现了魔族的踪影,这让我们该如何是好?”
——魔族!?
莲音迅速和希尔杜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他们找到了线索。
**
被锁链拴在笼子里的,是一个约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他皮肤在烈日下晒得发红,一头棕色的短发,身上的布衣有些破烂,可能是被关着太久了没有换洗的条件。
但让他与其他人有一处关键的不同,就是他头上长着两个小小的角——而这,是属于魔族特有的标志。
或许已经习惯了被这样对待,男孩只是目无表情地望着外面的人,就算有两个陌生人被领到他的牢笼前,他也毫无反应。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莲音忍不住问道。
就算说是魔族,但也只是个孩子啊,怎么可以这样用铁链拴起来呢?
“这个魔族是村民们三个月前在村边的森林里发现的,当时他正在摘野果吃,亏得瓦德反应快把他抓了起来,免得他偷偷危害村民。”
那名老者,也就是渔村的村长似乎十分苦恼的表情。
“我们倒是想立刻杀了他,但没有人敢动手,害怕魔族的报复。大概是上天终于听到我们恳切的乞求,让太阳国的莲音公主来到我们的村庄。”
“他只是在摘野果子吃,就被你们抓了起来……”
莲音的心里涌上了难过的情绪,她不由得想起纳奇纽跟她说过的话,人类对魔族无理由的憎恨……她不禁看向牢笼中的小男孩,被这样残酷地对待,他依然冷漠地望着一切,似乎毫不关心。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村民们的事情是吗?”
她问道。
“是的,但毫无疑问,狡猾的魔族一定是等待时机想祸害我们村民。”
村长没听出莲音话语里的意思,反而将手一挥,村民们都跪了下来,然后村长也单膝跪下。
“莲音公主,请你以红炎魔法的能力,把这个魔族的怪物就地消灭吧!我们村子将永远铭记你的恩典!”
“你说什么?”
莲音已经完全震惊了,“你让我处决一个没犯过任何罪的孩子?”
老者脸色一顿,这时他终于发现眼前的公主不对劲,似乎对邪恶的魔族存在着不必要的同情心。
“公主,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没能成功祸害我们只是因为他没机会,在过去他绝对没少做过伤害人类的罪行。”
“是吗?那他可有向你们承认?”
“魔族如此狡猾,又怎会干脆承认自己的罪行呢?自从被我们捕获后这小子一句话都没说过,恐怕就是被我们抓住证据!”
莲音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这就是说,你们在既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的情况下,私自监禁了这个小男孩这么久,到底是依据法理才能让你们这么大胆?”
“我的公主啊,法理是为了人类而设的,怎么可以适用在魔族身上呢?”
村长的眼中带着蔑视,“他们的身体里天生流淌着邪恶和犯罪的血液,只有将他们根除在这个世上才是正义的做法。”
“你口中所说的‘正义’,只是你的偏见,而真正的正义是证据、是公开透明的审判。”
——以偏见和抹黑对方为前提,便可以美化一切的犯罪。
在老人的话术里,莲音惊人地发现了这个必然的逻辑,背后忍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
“就算举行公开审判,大家也都会判定这个魔族有罪的。”
村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无心和这个对魔族拥有同情心的少女再谈下去。
“公主,你到底要不要消灭这个魔族?拯救我们的村庄?”
一个个村民的眼神也直勾勾地望过来,显然也不复刚才的友善。
莲音沉默了一阵,最后道。
“我会把这个孩子带回太阳国,接收正式的审判,请你们现在打开牢笼,把他放出来。”
“不可以!!”
村长断然拒绝,“放他离开,一定会立刻报复我们村民!绝对不可以!”
“当然可以——”
莲音振振有词地道,“半个月前的魔族引起的黑瘟疫危机就是我们解决的,各国召开联合会议,已经把处理魔族的最高决策权和行使权都交给了太阳国,我当然有权这么做。”
莲音知道,和这帮对魔族歧见极深的村民们谈道理是完全说不通的,只能采取另一种方式。把这个男孩带到太阳国,或许父王会帮助他,就像他赦免了纳奇纽一样,父王胸襟广阔,是星球上最好的国王,绝不会无故就判决一个无辜的人。
莲音一步步思考着说服村长的策略,又说道。
“我们正在追踪导致了黑瘟疫的魔族下落,他的名字叫□□,他极有可能是魔族首领,目前正在策划毁灭人类的阴谋,这个男孩或许会有□□的线索,为了这项极重要的调查任务,我命令里现在打开笼子,把这个男孩交给我。”
“那我们的安全谁来保障!”
听到莲音搬出王室来,村长没法直接拒绝,就开始嚷道,显然,他们更加关心自身的安全问题,远远超过什么大义或全星球人类的利益。
“哼——”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紫发少年冷笑了一声。
村长一愣,正要愤怒地质问,只听到少年嘲弄地说道,“难道你们觉得现在困住这家伙,你们就感觉到安全?”
希尔杜告诉他们极其本质的道理。
“你们没听过魔族的传说吗,一个魔族想要杀人,容易的很。你们既然不敢杀掉他,却把他关在笼子里,不过是一种安慰剂,他依然可以在眨眼之间就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之所以你们到现在为止都安然无恙,就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动手。”
村长一噎,这的确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事实,尽管被他们这样对待,这个魔族也仍然到现在为止没有伤害他们,但这又怎么能消除他们内心里对魔族的恐惧,这种恐惧从一出生开始,就不停地植入、加强,日复一日地强化,早已深深根植。
“他不敢轻举妄动,怕我们狠起心来杀掉他罢了。”
村长仍然嘴硬地辩解。
对此希尔杜立刻讽刺,“你们倒是想狠起心来动手,怕是全村合起来打不过一个魔族。”
村长焉气了,没办法再反驳。
“他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没有伤害你们,难道放出来了就会立刻伤害你们?这到底是什么一个逻辑,他真要致你们于死地,关不关起来都一样!”
听到紫发少年的冷嘲,村民们都倒吸了一口气,目光里重新布满恐惧,身体忍不住发发抖起来,真的怕魔族少年什么时候一个不高兴就拿他们首先开刀。
望着大家恐惧的表情,莲音叹了一口气。
“把他放了吧,交给我处理吧。我向你们保证,在他离开这个村子前,我会保护你们谁也不会受到他的伤害,我以红炎魔法的力量起誓。”
——
因为男孩身上有鞭伤,莲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要求在民居里休息一阵再走。
“如果他因为这些伤治不好死了,我们就失去了□□的所有下落,这个罪名你们能承担吗?”
莲音从来不想运用自己作为公主的威压,但很可悲的是,这个时候她只有这个办法。
她想过要用草药疗伤,但一来草药效力不够魔力效力快,二来村民们也并不愿意帮他们找,光是魔族要滞留这件事已经让渔村的大家十分不爽了,莲音承诺会在疗伤后尽快把男孩带走,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引她到了一个废弃的石屋。
渔村并不大,石屋是那种海边常见的小石头堆成,在这里能听到海的声音,如果不去想外面村民们巴不得他们赶紧走的表情,莲音真想在这里享受一个惬意的下午。
莲音一边用红炎魔法帮男孩治疗,一边注意着男孩的申请,所幸他看起来并不抗拒,村民对他残酷对待并不波及他对自己的看法。
“你叫什么名字?”
莲音微笑问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柔。
男孩低着头,始终沉默着,几乎在莲音意味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低低的声音传来。
“——法格。”
在红炎魔法疗伤完毕后,法格就睡着了,或许是被锁住后一直没办法好好休息,现在疲劳都释放了出来。
莲音望着法格陷入熟睡的稚嫩脸庞,心中思绪复杂万千。
“我总觉得,十分神奇……”
“什么很神奇?”
在一旁的紫发少年问道。
“你看,这个渔村的人之前其实从来没有遇到过魔族,也从来没有被魔族所伤害,可是他们却十分坚定地相信只要是魔族的人一定会伤害他们,所以法格出现的时候就立刻把他囚禁起来,甚至百般虐待他。”
莲音唇边露出苦笑。
“他们在恐惧的,其实并不是某种实体,而不过是一个单纯的概念,一个叫做‘魔族’的概念,这种概念从小时候就通过各种传说和教育深深根植在他们的脑海中,对一种他们从没见过的东西产生恐惧,多么神奇……”
少年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开口。
“其实又何止是魔族,人类被根植的‘概念’实在是太多了。”
“希尔杜,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莲音有些不安地问道。
“虽然村民真的做的很过分,但是他们的角度也并非不可理解。法格是魔族,从结果来看,他的确可能会报复全村人,哪怕是万种之一的概率……”
“确实有这种可能。”
少年帽檐下露出的紫眸散发着冷静的光芒。
“但实际上,这是个无解的问题。难道把虐待的对象换成人类,那对方难道就不会想要报复了吗?一个人类小男孩遭受到村里的这种待遇,也极有可能会产生强烈恨意吧。人类都畏惧魔族的力量,但若人类真的想要虐杀起来手段也多的是,比如趁夜一把火把整个村子都烧了——所以更为本质上看,关键不在于虐待的对象是谁,而是虐待这种事本身就会招致仇恨。”
回想起从小在月之国王宫经历过的种种残酷斗争,少年淡道。
“——对我来说,人类的心更加可怕。”
“说的也是呢……”
莲音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心下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谢谢你,听了你的话,我心情好多了。”
“但是,我觉得你还是要小心一点。”
希尔杜把头扭向一边,似乎是想隐藏自己的表情。
“你对人心的险恶太过缺少防备,令人无法放心。”
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她会因为这份善良被伤害。
莲音茫然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朝少年忽而笑出来,“我没那么笨啦,会保护好自己的。放心,我绝对不会拖累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似乎在想该如何表达,希尔杜斟酌着用语。
“对我来说,除了家人之外,其他一切其实都无所谓,我就是这么冷漠的人。或许很多人会对我指指点点,但这份冷漠对我来说是必要的,能让我保护在乎的人。”
莲音探究地看着他。
“这样的话……比起是‘冷漠’,希尔杜更多的是不喜欢和别人相处吧。我不觉得你是冷漠的人,法音落水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就跳下来救了她;还有别人遇到危险,你也是会立刻出手相救。”
“我说过,这只是一种义理,不代表我真的关心别人。”
“好好……你怎么说都行。”
莲音放弃了,笑道。
“而且,只要和你熟悉起来了,你就会对身边的人很好。就像我,一开始觉得你很讨厌,高高在上又随便发出命令,可实际上你一直在帮助我。”
少年沉默了,脸撇向一边。
——那只是对你而已。
却没有将心底的话对少女说出口。
如果说出来的话,想必会令她慌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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