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蘅芜

那人没对韩景妍的笑做出什么反应:“怎么不舒服?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哦,我想想……”韩景妍和他坐到屋内,开始回忆病史。

问病史的同时,他没有脉枕,便隔着手帕直接在桌子上给她诊脉。

韩景妍本就不太懂这些,加上病得迷迷糊糊的,没有介意。

“若是淳于院判在便好了。她医术精湛,又有当年处理冀州时疫的经验,想来会得心应手许多。”

“是啊。”韩景妍不知道张九为什么突然提起自己那素未谋面的老师,只能硬着头皮附和。

“老师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我也算淳于老师半个学生,待豫州事平,回程经过冀州时,我们一程去拜谒老师如何?”

怎么你也来试探我?韩景妍挑眉。

还“半个老师”呢,她可从没听刘纬师兄提起过张九,别告诉她太医院也兴“私淑弟子”这一套。

她留了心眼,知自己越说多便越露馅,打个马虎眼,笑着转移话题:“那也得等我们处理完才是。也不知外面时疫控制得怎么样了?”

他默然。

淳于文英是青州人氏。而且也住在青州。

“才这两三天,”他接下韩景妍的话头,“紧行无好步,便是有成效也未必看得出来。”

韩景妍点点头。

“怕冷么?”

“昨天夜里有点,现在还好。”

“怕风么?”

“还好,非要说有的话,有吧。”

他一面和她聊着她的病情,一面隔着丝帕扪及她手心、手背、手臂。

温热,说不上太烫,幸而并不发冷。

还有额头的温度需要他感知,但是自然没办法像扪四肢那样用手指隔着触碰,他只能按照自己在北地的雪原林海中给自己测体温时的习惯,用手背靠在她额头上。

隔着丝帕,温度没有那么准确,他想再微微接触到一点皮肤感知冷热,却不想丝帕一下子滑落,他忙着去捡,略显狼狈。

韩景妍一开始时不自在地皱眉,她觉得张九的举止,即使隔着手帕,未免有点暧昧?

好吧,她承认自己觉得有些奇怪,妈妈、闺蜜或者普通的同性朋友来摸她额头当然没有这种感觉,可正当她觉得暧昧得有点尴尬时,他手帕又滑稽地掉了,于是忍不住笑出声,笑声却变成了两声轻咳。

他起身看见的就是她捂嘴咳嗽的样子。

待她不咳了,放下手,他才注意到她因为好几个时辰没怎么喝水而显得苍白、甚至起皮的嘴唇。

“我去烧些水。”他道。

“好呀好呀,烧好了给我也倒一碗。”她以为他是自己想喝,“哦对,你有带碗吗?碗橱里有我没用过的。”

“我不渴。”

那是专门给她烧的?

“哇张御医你今天良心发现,我好感动。”

她和张九在太医院插科打诨惯了,随口调侃道。

可是说完却发现,今天他怎么没接话?害得她一肚子梗无处施展。

于是她看过去,却见他站在灶台旁边,凝神看着她桌子上一堆太医院送来的文书。

“你没有吗?”她问。

韩景妍:不会太医院只给她搞了这么多工作,张九却在享清闲吧?

在韩景妍自顾自气成河豚之前,他终于慢悠悠开口:“我当然也有,只是我以为你病着,太医院不会给你这么多。”

韩景妍:唔,好像更气了。

万恶的太医院!

咕噜噜的水声响起。

水烧好,他给她盛了一碗,又把水壶放在她床边就能够得着的地方。

“好噫!谢谢!”韩景妍开心地吹水面,试图让水凉得快点。

“你骨头有伤,不要太劳累了。”

“谢谢,不过也要太医院做人才行啊。”韩景妍笑道和他道别。

…………

道旁芳草葱茏,郁郁青青。

离开韩景妍住的屋子,他径直往靖王府安排给张九隔离的屋子走去。

杂生的蘅芜薜芷掩映后,是一间和韩景妍住的地方一样小的庑房。

他一开门,便见屋里站着一人,也用草药浸过的白纱蒙着面,冷冷地看着他。

那是张九。

“你真是够不怕死的!”

张九恶狠狠道。

他能不生气吗?他号被人盗了!

更生气的是,眼前人明明是个世人眼里金尊玉贵的家伙,却尽干些不要命的事!

“我若死在豫州,不正合那位的意么?”那人淡淡道。

那位是谁?那位自然是陛下。

苏沂将帷帽上与自己罩在身外的白纱取下,淋上桐油烧了,方走进屋内。夜幕下火光显眼异常,看守自然能看见,明哲保身地选择装聋作哑。

“她有问题。”这是苏沂进屋第一句话。

“她烧得不重,也没有别的什么不适。我觉得不太像时疫,也许是她锁骨处的骨折所致。”这是苏沂进屋第二句话。

两句话没什么关联,张九听出自然是前一句更重要,但苏沂显然没有要在韩景妍身份问题上继续谈下去的意思,他便也不问,轻嗤一声:“你觉得?你觉得有什么用?又不是所有时疫病人都像豫州布政使司说的那样浑身血点。我看过豫州当地医士的医案,只发热或者单纯恶心、想吐的至少有二分之一。”

“我不懂医,不过你说的,我都做了。”苏沂淡淡说起韩景妍的体征。

他记性极好,娓娓道来,足以让张九有个大概的分析。

“似乎确实不像这边的时疫……”张九喃喃,“不行,我待会儿还得再去看一眼。”

说罢,他忿忿看了苏沂一眼。苏沂搞这一出,他待会儿还不止该怎么和韩景妍说。

“她受过伤,太医院还给她这么重的任务?”苏沂瞥见张九桌上更高的医案,想起在她房间里看见的那些浩繁脉案,微微蹙眉。

“我不知道世子殿下去雍州吹了这三年的西北风,吹得如此不食人间烟火起来,”张九揶揄道,“不知雍州卫所的兵士知道了您的菩萨心肠,会多么感动。”

苏沂早就习惯他的阴阳怪气,懒得理会:“我从来没有在承平年月役使伤兵的爱好。恤亡卒、怜伤病,此坚军之道也。”

“你也说了是承平时候。现在太医院就两个御医在这边,既然穿着八品的补服,戴着良医的名声,我和她不挑梁子,底下人怎么办?”

“我从来不信谁有那么大的能力,让军中离了他会不转,没了他会吃败仗。何况还是个伤兵。”

他从来不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世人爱听众星捧月的故事,爱讲一夫当关的勇毅,但不会有谁是独一无二的月亮,也没有谁能成为以一敌万的良将。

张九微微挑眉:“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特别不可信。”

他眼前的人是谁?

苏沂,前昭武将军、靖王苏慕的养子,十四岁随靖王习兵法,十六岁为帝王亲卫,十七岁戴上面具成为世人眼里的靖王,十九岁带兵收复幽州,二十一岁率一千轻骑长驱数百里,生擒鲜卑单于。

如果不是因为不得不隐姓埋名,这样的年少奇功,即使没有封侯拜相,也决不会缺乏无数人的崇拜。

张九的话让苏沂默然。

他真真切切就是这样想的。人力有时尽,何况还是一个人的力量。

他从来不觉得那种力量多么强大,即使世人眼里他曾拥有。人如海里的一朵浪花,浪花能对一片海洋有多大的影响?

张九从苏沂的沉默里看出了不赞许。

“好,好!我待会儿去看她的时候给她拿一部分回来。反正我还要再看一遍。压榨起我来你倒是得心应手!”

“那是因为你没有伤病。”苏沂拒绝了张九的偷换概念,更正道。

“你还是顾一下你自己吧!你最好祈祷她是真的没有染上时疫。”

“那些医案你还要‘再看一遍’?”

苏沂跳过了张九的问题,反而问起他之前的话。

张九被他脸不红心不跳直接跳过的无赖行径弄得只想笑,回答道:“当然。”

“为什么?你不信任她?——她的医术,究竟是什么样的?”

张九眼笑眉舒:“她给你请了这么久的平安脉,怎么殿下心里不清楚?”

苏沂淡淡睇了他一眼。

谁看不出来那些医案是抄的模版啊,每次改都不怎么改的。

“且不说她现在也负责豫南时疫,就是抛开这层,她身涉淳于院判,淳于院判与颜皇后的关系,你我是知道的。若是她身份不对……自路上有人行刺后,我常虑太子不安。”他正色道。

张九也故意装傻充愣略过苏沂话中的危险问题,笑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很有道德底线,绝不拉踩同行、贬低别人的医术来抬高自己。”

这就是不打算评价的意思。

苏沂笑看了他一眼。

“你有道德底线?这话听起来存疑。”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位朋友,正是太医院最自矜医术、眼高于顶的御医之一。

“滚滚滚!”张九笑嘻嘻地下了逐客令。

然后过了半个时辰,张九不嘻嘻地敲开韩景妍的房门。

“我来拿太医院的医案和你的批注。”

顺便,重新把苏沂搞过的那套流程再搞一遍。

韩景妍:?好奇怪,今天的张九为何如此殷勤?

…………

庭中的梅杏结了青果,地上的蘅芜佩兰将枝叶伸展进夏日的时光。

一周期满,韩景妍等人再无别的什么不适,从靖王府的庑房中放了出来。

韩景妍贪恋地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其实不是很想出来,她不要工作啊!

当然,桌上太医院送来的档案告诉她,她有不得不工作的理由,除了本职工作外,还有一个原因——

对虫蛇鼠蚁严防死守的豫南,在这一周里,时疫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严重。

【预计下章就会结束豫州小副本[狗头叼玫瑰]家人们我想了个方法,以后还没更完的章节我在标题里这样做个标记,大家看到就不用反复点进来了;没有()标记的就是更完了的章节[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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