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青梅【本章还有1k字待更】

初次见到苏清的时候,他很诧异。

太子殿下居然真的是一个……小豆丁。

这不是夸张。

苏清坐在假山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而假山上生长了些兰花一样的野草,那些草茎都能掩住她部分身形。她是那么小一点,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去的。

“殿下当心。”

他靠近了些,走到山脚下。假山上长了许多青苔,湿滑得很,他怕苏清摔伤,只好张开双臂在下面候着。

“你就是秦晓霜?”

苏清将身子往前探了探,看起来更危险了。

“是。见过殿下。”

他怕苏清摔下来,因而短暂的行礼过后,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这实在是过于不敬。好在四下除了苏清熟悉的侍从,没有旁人,而苏清也不是在意失不失礼的人。

她向下看着秦晓霜。

那时还没和她决裂的便宜老爹,从勋贵子弟里给她选了些伴读,比如这个姓秦的。

她也知道他底细:

祖父是翰林院出身,以前做过礼部尚书,现为东阁大学士,加授太子太傅。

他父亲几年前点为庶吉士,现在是詹事府的右谕德。

也算是一家都和她有缘了。

只是这个勋贵子弟既没有想象中世家子弟的倨傲,又没有书香门第的稳重。

看起来像只呆头鹅。

有侍从在假山后待着,哪里需要他来接?

“你要是害怕,我下来就是。”

小太子遂在秦晓霜担忧的目光里,悠哉游哉地从假山上爬了下来。

在东宫侍读的那段日子里,秦晓霜惊讶于苏清的早慧,而苏清则也隐隐感受到,身为太子太傅的秦家祖父似乎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孙子。

“为什么呢?”

“殿下,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家事,臣恐误了太子殿下清听。”

“这有什么?”他的话反而引起了她的兴趣,“我偏要听。”

他不敢隐瞒,只得告诉苏清。“我祖母是祖父的姨娘,身份寒微,不能为祖父助益,不太得祖父喜欢,因而比较冷落我们这一支。”

“出身寒微?”苏清嗤笑。

秦晓霜误以为她是在笑自家的祖母的出身,但自己那位不受宠的祖母,在他小时给过他许多关爱,他遂红了脸,正要以下犯上反驳苏清时,苏清开口道:

“出身寒微?当初看上人家的时候,倒是小头控制大头,不嫌人家出身低微。”

娶了名门大家的妻子,给自己官场上铺路;看见身份寒微、好拿捏的美貌女子,又收几个当侍妾满足欲念。

既要权力地位,又要如花美眷。

把别人牢牢绑在自己身边后,倒挑三拣四起来了。薛定谔的身份寒微,薛定谔的厌弃。

秦祖父这个世人眼里品行端正、堪为太子师的正人君子,还真是既要又要,又闝又立,什么都不落下。

即使她是太子,这种当面点评别人长辈的事也极不礼貌。

但秦晓霜却微愣。

似乎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好吧,即使他有些没听懂什么叫“小头控制大头”。

“想来令祖母一定慈眉善目,仪态万方。”

苏清突然道。

“殿……殿下为何这样说?”

“因为你就生得很好看呢。秦右谕德先生也生得很好看。”

同时点评对方和对方父亲的容色,未免有些越礼,但说这话的是太子殿下,他自然不敢有异议。

小殿下对他相貌的评判,也让秦晓霜微赧,淡红的云霞从耳后一直飞上面颊。

苏清觉得甚是有趣。

他脸红起来更好看了,就像春天的海棠花,花苞未开的时候,花尖那一点嫣红色在脸颊上薄薄晕开一层。

嘻嘻,逗小孩儿真有意思。

真·小孩苏清如此想道。

秦晓霜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

点评别人的相貌向来是上位者的特权,因而他什么也不能说。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他还是禁不住想:

明明太子殿下生得更好看。

…………

太子殿下自小聪慧。

他来之前便听闻许多人都这样说。

因而即使他早就知道太子不过几岁,也依旧没有想到,她是这么小。

就是这样一小只的太子殿下,在读书上狠狠地教他做人:

才几岁,典籍经义就烂熟于心。

如果苏清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有些嘲弄地想道:能不好吗?她可是汉语言文学学士,还是准备考研的那种。

来到这里后不久,苏清就发现,胤朝的古书典籍和自己穿越前是有一部分重叠的。

譬如极久远的先秦,六经经义、诸子集钞往往有所重合,甚至留存的还更全一些。到了汉魏六朝,重合的典籍、诗文便稍少一些,再到晚一些的唐宋,就更少了。

胤朝显然也有更多他们独立的文学与史书,但语言的演化有其规律性,对于苏清来说,洒洒水而已。

于是她在这看似繁重的学业里如鱼得水,无论是教书的先生,还是陪读的秦晓霜等人,无不惊讶于她是何等天资聪颖。

譬如某段时间讲《春秋》,简短枯燥,配上秦祖父又慢又长的音调,听起来比大学水课还催眠。

这些也就罢了,偏偏讲的还是——“郑伯克段于鄢”一句。

为什么都穿越了,这些abandon一样的课文还要追她啊!更想睡觉了。

《郑伯克段于鄢》和“王冕七岁上死了父亲”还在她脑海里决战汉语言文学abandon之巅,秦祖父的催眠魔音又传来: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克’者,‘能’也,便是能够的意思。”

“能够什么?”秦晓霜小声道。

苏清微微诧异:不是?还真有人听课啊?

想想也是,即使现代中学课本里选这段“郑伯克段于鄢”,都是选的难度降低版《左传》,而非《春秋》原文,秦晓霜这个十一二岁的小豆苗听不懂也是正常。

思及此,她大发慈悲解释道:“能够什么?能够杀。意思是‘郑伯’能战胜、并且杀了‘段’。”

“为什么不直接说杀?”秦晓霜好奇。

“不言杀,是因为‘段’有自己的军队和党羽,俨然是一个独立的政权。双方相当于两国之君在交战。”

秦祖父本想斥责两个上课在下面讲悄悄话的小孩儿,但听到苏清小小年纪说出这样的话,也有几分惊讶,笑问她:

“郑伯为兄,而段为弟,为何不言兄弟,而言‘郑伯’、‘段’?”

苏清内心无语至极:啊?为什么《郑伯克段于鄢》这种经典老篇都要来“考考你”?

表面上,她却恭谨回答道:

“段丧失了做弟弟和臣子的本分,所以《春秋》贬低他,不言他为弟。但更贬斥郑伯,故不言兄。”

“哦?”秦祖父含笑挑眉。

“郑伯欲擒故纵,故意放任弟弟不仁不义,促成他的被杀,有失教诲之责。‘于鄢’,在鄢这个地方,说明追到这样远的地方都要杀弟弟,犹如‘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因而配不上做哥哥。所以不称兄弟。”

这一番话哄得老师傅眉开眼笑,连连夸赞太子既明经义,又知忠义孝悌之道,才德兼备,实是胤朝之幸。

下了课,看着还在冥思苦想的秦晓霜,小豆丁苏清轻敲他额头。

“想什么呢?”

“在想‘段’有反叛之心,郑庄伯不过是放任自流,为什么更贬斥郑伯呢?也未必就是欲擒故纵,万一他真是对弟弟比较宽容呢?”

“笨啊,”苏清笑着跳到凳子上,疯狂揉他的头发,“如果说宽容是善良,宽容别人作恶也是善良吗?你有没有听说过‘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一味纵容、养虎为患,看到已经有人作恶、伤害百姓了都还不管,那是小人才做的事。”

没有锋芒的善良,就是一种懦弱。

听完苏清的话,秦晓霜却眼睛微红。

苏清一看就知道他又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并且莫名其妙心疼上她了:她父母那对皇家夫妇的“恩爱”这几年越来越松动,连宫外也依稀知道一点,他以为她因父母不和,忧思多虑,心智才如此早熟;又或者觉得她小小年纪,就已经以一个君主的思维在思考,背后不知有多少艰辛。

——太子不急伴读急。

她在心里揶揄道。

世人都说她早熟,她看秦晓霜也挺早熟,十一二岁的年纪不想着追鸡逗狗,满世界撒欢儿,倒想这些。

“骗你的,你没有很笨啦,还是很聪明呀。”苏清象征性地安慰道,牵了他的手准备出去玩儿,却听到他“嘶”地痛呼一声。

“你的手怎么了?”

“回殿下,没什么。”

“他们又打你了?”苏清怒道。

秦晓霜摊开掌心,那几条戒尺打的痕迹已经很淡,只是触碰时还是会疼。

“是因为……昨天我的事吗?”

秦晓霜点点头。

苏清生气:她睡睡懒觉怎么了?!

她刚出生的时候战乱频仍,好不容易天下太平、爹坐龙椅、妈妈当皇后了,让她过几天安生日子怎么了!

每天六点钟起来读书!!!这对吗,她还是个孩子啊!

因而旷课成了她的日常。

詹事府的人不敢体罚苏清,只好责打秦晓霜“未尽辅佐规劝之责”。

“那也该打我,为什么打你!是我犯错——不对,我没错。反正不是你有错。”

来这里这么久,苏清还是无法习惯这种可鄙的连坐,更不要说还是她最看不惯的体罚。

可是殿下你这么小一点儿,受责打多疼呀。秦晓霜想。

出口的话却变成了符合长辈们心意的希冀:“那殿下你就别逃课了,我也少挨打。”

“不要。”

苏清笑盈盈的,“你应该和我一起逃课。”

秦晓霜:……

不知苏清和詹事府那边说了什么,总之,在几位老师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里,秦晓霜几乎没怎么再挨打了。

他就是在这样做对照组的情况下,和苏清一起长大的。

只是,当他渐渐长大,不再是一个对性别朦朦胧胧没有意识的小孩,太子也渐渐长得和他当初入东宫一样大时,他却突然发现,太子殿下……

也许,似乎,是一个女孩子?

【下章为加更大章】

案:

①《左传》里“郑伯克段于鄢”一段听说是有些教材里的课文,不过我们当年没学过,只作为课外读物读过,这里按苏清穿越前有这个课文写的;虽然《左传》里也有解释“郑伯克段于鄢”的一段(我不知道课文版里有没有引用),但苏清的那段讨论其实是参考的《谷梁传》。也算是每当需要论证《春秋》“微言大义”就拿出来讨论的烂大街名句(自己写这一段时都想吐啊喂)。

②“王冕七岁上死了父亲”:现代汉语梗,原文为《儒林外史》中的句子“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因为这句话语法结构独特,曾引起汉语语法界多次争论。

②《礼记》: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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