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骤雨方歇,朝日待出,

沧州城外的乌石山被笼罩在一片晨雾之中,木石萧瑟,毫无生机。

熹微光影中,隐约可见一条小径分拨荒草,从山脚灰扑扑的小村中蜿蜒而出。

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同样灰扑扑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

那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农家少女,一身粗棉布裙,头上只裹了布巾,除此之外再无缀饰。

与简朴的衣饰不同,她皮肤格外白皙细嫩,五官俏丽,眉眼灵动,与这荒凉的山景颇有些格格不入。

此时,她腰间支着一个比肩膀还宽的圆筛子,正一步一缓,小心翼翼往山上去。

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苏绾抬手擦去额角汗珠。

这乌石山中尽是巨石怪洞,村民怕迷路不常上山,山路也修得潦草,不小心就会跌到。

苏绾鼓起腮帮,对着面前高低错落的巨石吐了一口气,低头将圆筛子小心移到另一只手,慢慢揭开盖着的白布。

白布下,无数小蚕横躺在碧绿树叶上,被寒气一激,纷纷抬起小脑袋,在空中好奇地摇摆。

与寻常细白的桑蚕不同,这些蚕通体金黄,肉鼓鼓的背上竖起一排小刺,刺尖一点通红,宛如挑了一串小灯笼,怪异得渗人。

苏绾却丝毫不害怕,伸出手指在其中一只头上轻轻一点。

“父亲怎么养出你们这些嘴刁的小东西,满山的桑叶不吃,偏要吃柞树叶子。唉,那几株柞树偏又长在山顶,累死我了。”

少女嘴里埋怨,手指却格外小心,将落到筛子边缘的蚕宝宝们轻轻摘回叶子上。

苏绾不是普通的桑女,上京城传承百年的绸庄绛云楼的现任当家便是她的父亲苏广田。

而这珍珠蚕也不是一般的桑蚕。

苏广田以桑蚕与野生的柞蚕杂合,精心培育出全新的蚕种,不仅蚕丝比桑蚕更有韧性,织出的绸缎还能随光线变化,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莹白光泽,因而被唤做珍珠蚕。

绛云楼传到苏广田这一辈,靠着珍珠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谓是名扬四海,富可敌国。苏绾身为苏家唯一的千金,自小锦衣玉食,日后继承家业,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富贵。

然而,突如其来的战火毁灭了一切。

西狄入侵大周,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上京陷落,来不及逃跑的周人,无论贫富贵贱,皆被像猪羊一般屠戮。

苏绾便是在那时与父母失散。

乱兵中,她随身带着的只有一个装心爱之物的小包和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丢弃的蚕种。

“天下再没有这样的蚕,只要这些蚕籽儿在,苏家就能再起!”

哭喊奔逃的人流中,父亲的声音格外坚定。

苏绾把这句话记在心中,在战乱中再艰难也没有丢下蚕种。

她从一个娇滴滴的富家千金变成了一心养蚕的桑女。她指尖结了茧,目光也更加坚定,在每年春秋,一边躲避兵灾一边于山野间寻找柞树,繁育新蚕。

到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了。

珍珠蚕褪过两次皮就要放养到野外的柞树上,苏绾找了许久,才在这荒凉的乌石山上找到一片柞树林,虽然靠近被西狄攻陷的沧州府不远,有些危险,但只要趁着春天把去年留的蚕种孵出来,生下新种,她再换地方也不迟。

将蚕宝宝们在叶子上放好,苏绾轻轻盖上白布,抬脚正要往山上走,眼角却瞥见异样。

旋身望去,只见远方平原上,在朝阳都照不透的苍茫雾霭中,几条烟柱如黑龙飘摇直上。

那是大战之后的硝烟!

苏绾睁大眼睛。

逃难的这几年她也见过几次,知道发生了什么。

官军与西狄定是在那平原上鏖战了一场。

苏绾只愣了一瞬,接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四下寻找。很快,她弯腰从草丛间拾起块石块。

大战后,总有战败的散兵游勇乌眼鸡似的各处晃荡,若是撞上可不是好玩的。

握紧手中锋利的石块,苏绾加快脚步向山顶奔去。

一口气爬上山,苏绾来不及缓口气,便听见柞树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赶忙躲在树后,偷眼看去。

只见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正扒着树枝,飞快地摘下什么往背上的竹篓里扔。

苏绾定睛一看,认出那是村里地主家的傻儿子郑旺,再看清他摘下的东西,苏绾气的一跺脚,放下筛子冲了上去。

“住手!不准偷我的蚕!”

男子转头瞧见她,厚嘴唇一翻。

“你,你,你的蚕?这,这虫子长在我家树上,怎么就,就,就成你的了?”

郑旺话说不利索,人却蛮横,二十好几的人只有八岁孩子的智力,成日四处惹祸,只因着他是郑家的独苗,而郑家在兵灾前又是里长,积威仍在,无人敢招惹。

苏绾可不怕他,一手叉腰,一手往他鼻尖上一指。“这树也不是你种的,哪里就是你家的。快把蚕放回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不要!我,我娘说了,养蚕什么的都,都是没用的玩意,等它做衣裳还不如直接吃了,还能,填饱肚子。烤着吃,炸着吃,做包子吃…”

说一句扯一只,连扯了几只下来。

视若生命的蚕宝宝被胡乱抓住,苏绾气得咬牙,举起石头使劲丢了过去。

原本当他是个大号顽童,只想吓唬他一下,可石头砸在腰上,那大块头竟捂着腰倒地嚎哭起来。

“哎呦!她砸我!娘,娘,她丢石头砸我!”

这哭声震耳欲聋,小树林里立刻蹦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当头一个高个的把背上柴火往地上一摔,大步冲了上来。

“哎呦,我的儿,这是怎么了?”她心疼地搂住郑旺,正是郑家当家的儿媳马翠云。

“我碰了她的蚕一下,她就丢石头砸我!”郑旺恶人先告状。

“你不是碰,你是偷。”苏绾拎起滚落一边的竹篓,给众人看里面的蚕。“还带着篓子来偷,不是第一次了吧,怎么赔我。”

人赃俱获,郑旺脑瓜子不灵光,支支吾吾,还没说出话来,几个妇人先帮了腔。

“这兵荒马乱的没东西吃,孩子饿了,吃你几只虫子怎么了?”

“让你住村里,没收租就不错了,几只虫子而已,还计较上了。”

“就是。把孩子砸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几人七嘴八舌,苏绾倒是听出来了,这是挤兑她这个外乡人呢。

这几年四处流浪,这种事儿,她碰到过不少。

何况这郑家村前不久被西狄屠了村,只有出去拾柴的几个妇人和走不动路的老人活下来,壮年男子就剩游荡在外躲过一劫的郑旺一个,他们护着也是自然。

但这世上,个人有个人的惨处,为了宝贝蚕种,苏绾一点也不退缩。

“既然饿了就去吃自家的。几位大婶自家也有养鸡养鸭,何不贡献几只出来?又或者你们养鸡养鸭是养,我养的蚕就不是养,该被偷去吃?”

“至于那屋子,本就是没主的,当初我用玉镯买下来,你们也答应了,还要什么租。”

“还有,”她捏起一只蚕举到几人面前。“这是珍珠蚕,不是一般的虫子。蚕丝贵比黄金,待日后战乱过去,才是真正的宝贝。”

苏绾几句话堵得几个妇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个字,她又看向郑旺。“这么大个人了,还躲在娘亲身后,不害臊吗?”

郑旺被她耻笑,只揪着自家娘的衣角,翻着嘴眨巴着眼看她,马翠云这时才站起来。

她倒也不生气,半笑不笑道:“我家娃子用不着你教。倒是苏丫头,不是我说你,这年头,金子都换不来一顿米,你这几只蚕吐的那点丝,能顶什么用。再说那鸡鸭,都是防着鞑子抢粮,保命用的,谁敢吃啊。养蚕顶啥用?不如吃了还能补身子。”

苏绾知道跟这些目光短浅的村妇没有道理可讲,只冷冷瞥了马翠云一眼。

“我养的蚕,谁拿就是偷盗。现在打仗没人管,将来官军回来,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呢。”

“死脑筋。”

众人一叠声地数落。

苏绾只当没听见,捡起竹篓,将里面的蚕,一只一只捞出来,放回树上。

一直赖在地上的郑旺突然爬了起来。“你要养,养蚕也可以。”他直着脖子红着脸嚷嚷。“你给我做,做,做媳妇儿,我就让你养。不然,我就把,把这些蚕,都吃了!”

“什么?”苏绾瞪眼看他。几个农妇也都惊呆了。

马翠云先反应过来。原来自家儿子是这个意思。怪不得成日里往苏绾屋子前跑。

再瞅瞅眼前这姑娘,又白又嫩,大眼睛樱桃嘴,十里八乡都找不到这么标志的。

马翠云又想起,这苏姑娘好似还会读书认字,若不是战乱,这种好人家的姑娘恐怕他们是见都见不到。

如果能娶做媳妇,那不是天大的福分。

苏绾见马翠云眼珠子滴溜溜转,料她说不出什么好话。果然女人堆起一脸笑。

“苏丫头,原来旺儿不是偷蚕,是找机会亲近你呢。我想也是,你一个人养蚕多辛苦啊。这打仗的时候,女人就得有个依靠。村里就你和旺儿两个年轻人,这不是正好吗?”

“你们在胡说什么呀?”婚姻大事一句话就定了,真是闻所未闻。那郑旺还在一边叫着,“娘,明天,明天就来提亲!”

“苏姑娘,你考虑考虑哈。”马翠云说着扭头走了

“要答应了这蚕你继续养。不答应呀,我看着这柞树当柴火不错。”

几个女人也你一言我一语的帮腔,临走前还狠狠摇了几下树枝。

等他们离开,苏绾看着散落一地的蚕宝宝,欲哭无泪。

原以为这小村子里的人也算淳朴善良,原来恃强凌弱,到哪里都一样。

大不了她离开这里,只是蚕宝宝正是要野放的时候,这一带也很难再找到柞树林。

苏绾默默站了一会儿,想甩掉烦恼似的摇摇头,她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眼下先照顾好蚕宝宝才是要紧。

她转身将小蚕们捡起放回树上。

草丛里也散落了好些蚕,苏皖分开草叶,却被眼前一幕吓了一跳。

乱草堆里躺着一个男人。

虽未着甲胄,但一身黑衣不似普通百姓,胸前也染了大片血迹。

还真遇上逃兵了!

苏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又不知这人死活,担心惹来麻烦,先捡了块石头举在手里防身,才使劲踢了那人一脚。

“唔…”男人闷哼着,动了动头颈。

是个活的!

苏绾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却在看清男人乱发下的面容时,怔了神。

男子生得清秀端正,双眼虽未睁开,但长眉高鼻薄唇五一不精致,排布出世间难得一见的好容貌,左眼角下一颗浅淡的红痣,平添几分妖冶。

这见之难忘的俊颜越看越熟悉,记忆顺着那颗红痣,翻出恍如隔世的身影。

石块啪地一声落在地上,苏绾犹疑地动了动唇。

“衡…哥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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