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p.14 长箭

方才在市场上说要来送情报的这人名叫李安,年近半百,无妻无儿,只有自己和一匹老马共同生活。

李安进了茶舍,大步迈至二楼雅间,还没等眼前的两人请他落座,便一把提起茶壶朝嘴里灌去。

喝完一壶茶,才啧声道:“渴死我了,给你们二位忙活了一早上,终于把那人找到了。”

说着又提起茶壶走到楼梯处,往楼下大喊店家添水,陆十一坐在一旁已是看愣了。

反应过来时,沈郁离早已将钱袋放到了桌上。

那人眼睛尖,看到桌上的钱袋却并没有露出什么贪婪的目光,只从鼻子里出气冷哼嗤笑,像是颇为不屑般走了回来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我先简单把情况给您二位说清楚咯,钱待会再说。”

届时,店小二又来送了壶煎好的茶,等旁人退去,李安才开口。

西市是京城内售卖大宗货物的正规市场,宫中各局有要用人的时候,总是来这里挑选奴役。

贩卖奴役的摊位也就那么几个,自然与常来的宫中各人都有交集,只是后宫六局里都有比买奴役更加正式的考核途径,唯有尚食局因活多且忙碌而少有人报考。

陈尚食自五年前开始便接手了尚食局宫女的采购事项,每年在三月及九月各来一次,有时只是看看并不买奴,而近些年来,就算买奴也只会选择散摊。

“所谓散摊,就是本职并非靠贩卖奴役为生的人,陈尚食为了减少推诿扯皮的麻烦,更多的是选择铁了心要卖女的可怜人。”

今年三月时,陈尚食和往年一样,在西市三街口买了一农户的女儿。

因那姑娘的眼神不太像以往被贩卖的女子一样带着祈求和哀绕,所以李安便记得久些。

似乎是怕沈郁离不相信,他又补充道:“况且,今年时候,陈尚食只买了这一个仔,我绝对不可能记错。”

“那农户在哪住?”沈郁离听着,渐渐认真起来。

哪想李安扬手拍桌大笑起来:“呵!大人,好笑的就是这个,他哪是什么农户!他就是一竖子!就住在平康坊旁。”

对方说完,陆十一发现,沈郁离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几分。

李安的话听来并不假,完事之后,他却也未伸手拿这钱袋,陆十一好心问起,对方只睥睨了一眼:“那钱袋,你直接替我交给怀远坊西边的兽医吧,就说是替我李安交的,让他好好地给我的马治病。”

琻朝若是和别的古代朝代设定一样,那按理来讲应该也是有牧养监的,想到这里,陆十一又追了一句:“您怎么不去牧养监看看,那里的兽医应该更可靠吧?”

对方愣了一下,很快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你与这位大人恐怕不是什么奴婢吧,算了,我也懒得问你们的身份。牧养监那种地方只会招待你们官家人,普通老百姓连踏门进去都难。我看里面哪有什么兽医,都是些吃人血的东西罢了。”

*

这自称农户的竖子据李安介绍他名叫卢河,原是黄河边某城的人,自黄河十年前发大水,便举家逃难搬到了京城。

来这里没几年,老婆孩子都因旧疾死了,自那之后他便觉得京城风水不好故意以行窃和乞讨为生,周围人对他的口碑皆很差,后家底彻底败光,便搬到了这平康坊边。

路走到一半,陆十一才知为何方才沈郁离的表情不太对劲。

平康坊刚转角,她就明了了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陆姑娘,今日真是抱歉,我无意想羞辱你。”沈郁离在坊前顿住脚步,神色有些难堪。

这平康坊不用瞧都能看出是个烟花柳巷,古代对两性权力分得极开,男子来这种地方寻欢作乐通常是与同性一起,若携带女子进入,多少有点贬低对方或是对外宣告该名女子地位低下的意思。

沈郁离给她道歉倒是出于情理,他能说这句话,恐怕言外之意就是让陆十一到此为止,之后的事情让他一个人去做。

但此刻两人到这儿是为了公务而非寻欢,况且她为了调查这件案子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怎能在这种地方让步?

于是沉思片刻,她才道:“沈掌事莫要担心,现下我们若分开,反而容易被人落下口舌。我戴了帷帽,并不会受到什么太大影响,况且今日是你邀请我来,我一人也回不到宫里。”

沈郁离似还在犹豫,她却不愿再浪费什么时间,不顾礼数轻推了对方一把,才终是踏入了坊间。

越过坊门开始,空气里四处都飘着胭脂花粉的刺鼻香味,方才嘈杂闹嚷的尘世好像与此地被坊门画作结界隔开。

分明不应该在这个季节盛开的花偏偏被人挂在玄柱上,闻来还有些并不相同的花香,细看才知,错了位的鲜花原是用上等的丝绸拧做的。

灯笼排排悬在两侧街楼上,琵琶弦音柔柔地奏出不同的乐章,歌女欢笑声,推杯换盏声混杂在耳畔,令人无酒自醉。

这还只是个白日下午。

与他们擦肩的女眷无不对沈郁离暗送秋波,陆十一从未想过烟花柳巷是这般浮华,她看直了眼,可对方却比她还性冷淡,只直直地往前走,像是早就对此场景司空见惯。

又绕过几个弯,才终于把方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景象抛掷脑后。

他们此时是绕到了某花楼的后巷,这后巷中有一条窄窄的民居,住在这里的人多是些工作人员。

往内走倒数第三间独屋就是卢河现在的居所。

还没走到门前,四下里就传来阵阵恶臭,这是一股陆十一很熟悉的臭味。

卢河在搬至平康坊后靠接杂活为生,而接的杂活便是帮花楼的老鸨收尸,每搬一趟能挣一两银子。

这个灰色的世界并非就像她所看到的那么光鲜亮丽,极乐极阳的光辉之下,也就掩藏着极阴极暗的污秽。

穿着高档精巧的华服女子笑容妩媚地给客人灌下价格高昂的米酒,可同一间房的隔扇背后,就有可能有一位身患梅毒病入膏肓等死的少女。

卢河与尸体接触久了,自然身上也就有了洗不掉的尸臭。

不管闻多少遍,都能让她感到可悲的臭味。

恐怕每日闻这种味道的人,自己不会察觉到有什么吧。

想到这里,陆十一他们已行至卢河家外,已经快要腐烂的木门此刻半开了个缝,似乎是在告诉他们,主人此刻正在外出,但不会太久才回来。

正当沈郁离想敲门时,旁侧便传来了杂物倒地的声音。

陆十一转过头去,只见一头发邋遢衣着不整看起来昨夜里喝了酒还没清醒的男子跌坐在地。

他爬了几次未能成功从地上起来,便干脆不起身了,只见他转个弯,直接匍匐贴到土上,朝沈郁离磕头哀求起来:“两位大人饶了我吧,欠的钱我一定会还的。”

看来这人便是卢河了,只是不知他昨夜到底喝了多少才能醉成这样,又不知他被债主追上门来讨债经历过多少回,身体都形成了肌肉记忆。

沈郁离见对方醉酒,表情一下无奈起来,也不知还能问出多少东西,只能试试道:“卢河,我们来此不是问你要钱,而是想问你女儿的事情。”

“女儿?这位大人说笑了,我从来未曾有过什么女儿,我唯一的独子在五岁的时候就被野狼吃了。”说着,卢河又磕了几个头。

陆十一被对方上下不断摆动的头磕得直发晕,刚想说些什么,又被沈郁离打断了:“你年初时分明说自己家门不幸,在西市出摊将女儿卖给了我主子。我主子是什么人你不可能不知道,你若如实回答,我主子或许会开恩替你还了这债。”

沈郁离说完这话,趴在地上的人眼珠子一转,恍然大悟般拍起手来:“我想起来了!大人,我确实有个女儿,确实将女儿年初时卖与了那皇宫里的贵人!大人想问什么,我卢河一定如实告之,只要大人能给我点谈话费,这都不是问题。”

“我看他是真的醉了,说的话可信吗?”陆十一拦下正要掏钱的沈郁离,小声劝道。

卢河耳朵倒是不错,一下就听到了陆十一的话,他便从五体投地的姿态坐起,半跪着合起双手:“这位菩萨,我虽醉了,但人好歹清醒,谁会和钱过不去,况且我要说了假话,那皇恩浩荡,你主子能放过我吗!”

皇恩浩荡。

这成语好像用错了吧?陆十一想吐槽,但还是忍住了。

见她不再开口阻拦,那卢河先急忙开了口:“大人莫要误会,年初时我卖走的女儿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好歹我也给她喂过几日饭,而且,这父亲是别人托我当的。”

卢河的话说得毫无逻辑,但却还能让人听明白。

于是,沈郁离就接着问了下去:“托你当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年初之时,我替观月阁的老鸨上山埋尸,下山时遇到一位官家老爷,那老爷将女儿交与我,说给我三百两银子,叫我去西市三巷自称是山上来的农夫将她卖与宫内来的贵人。说实话因为这事太过于诡异,我虽不务正业,但也不敢干什么违法之事,于是就问了一句原因。”

卢河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可那官家老爷不愿说,又给我添了二百两银子,我就没多问了。”

“那官家老爷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沈郁离的神色越加严肃起来。

卢河扭扭脑袋,嘴里嘟囔着那时天色晚莫要为难人的话,不知看到了什么,卢河的眼睛突然一亮,指着沈郁离腰间的玉珏笑道:

“我想起来了!那位大人,也有一块和您一样的玉珏——!”

嗖的一声。

闪着寒光的长箭擦着陆十一的衣袖直直射入了卢河的心脏!一时间红光飞溅,几滴热血炸开落在了她帽前的白纱上。

陆十一还未反应过来,只见眼前已死去的卢河还指着沈郁离腰间那块纯净的白玉,笑得像自己得到了它。

卢河:一集杀青,算了,剧组管饭就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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