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来往的宫人极多,几日后便是赏灯夜,各宫女眷全趁着空当来尚衣局制新衣,加之沈郁离下达了用醋酸消毒的命令后四起的谣言,他们四人站在石门侧更是格外惹人注目,每过一位女官太监,必然会朝他们拱手行礼。
沈郁离这才反应过来将伏析带至无人的偏僻角落细细汇报,这回倒没有屏退陆十一的意思。
点清虽不知伏析提及的李安是谁,但看陆十一的脸色发青,悄无声息地伸手去拉了拉她的衣袖。
昨夜伏析通知陆十一白姑娘遇刺的消息后,便奉命出宫查看李安的情况,哪想刚行至兴化坊间,只听打斗声与尖叫声齐齐传来,再抬眼望去,巷内独楼的窄小民居燃烧起火光。
火势极大,不像是当夜能单凭微风造势而成,起火点并非李安家,而是李安隔壁的房屋,屋前已有人大喊走水,众人听后皆赶来救火。
伏析绕路走了后院,刚穿过窄门便看到安排保护李安的暗卫早已横尸街头,他快步往李安家去时,与一身着素袍头戴乌纱巾仓皇逃火的男人擦肩而过。
当时,他并未多想,只遮掩了自己的模样,等到了李安家中,却见房屋早已烧毁,横梁倾斜,为数不多的锦缎已散落在屋内几近成灰。
李安倒在梁下,早已死去。
伏析冒火上前查看时,却见对方脖颈处有明显的刀伤,摸去流出来的鲜血,竟还是温热的。
“当时我正欲探清李安的死亡原因,就在这时,我听到有刀剑出鞘的声音。”伏析道。
再回头,方才与他擦肩而过的男子手中正提着把染血的长剑,火海里,剑身卷起烈风呼啸而下,幸好伏析警惕,躲过一劫。
“他与我交战几回,未分出胜负,最后因火势渐小怕模样败露逃跑了。”
伏析说着,忽朝沈郁离拱手道:“是在下疏忽,我只顾李安尸首,并未前去追捕那人。”
“无碍。”沈郁离表情算不上无碍的样子,众人沉默一会儿,他忽地像是自嘲般笑了起来,“伏析,你说你为了李安的尸首?你何时也变成如此软弱的人了?”
伏析似乎对面前人的冷嘲热讽已感习惯,又答非所问道:“临走时,我已托人为李安及那两个暗卫安葬。但出宫这趟,倒不是全无收获。”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卷已被烧毁一半的皮纸递来,陆十一瞅见,那是沈郁离工整的字。
“是那日沈掌事写给他的推举信?”陆十一皱起眉来。
这是那日在茶馆听闻李安要为老马治病后,她建议对方去牧养监看看,而李安却冷嘲热讽地拒绝后,沈郁离替他以自己的名义写的推举信,凭此信可以叫牧养监的人免费为他的马看病。
“他没去?”很显然,信还留着,那李安便没有去牧养监。
“不……”沈郁离眸光暗淡,只手接过那封破旧残缺的信,“他去了。”
可终究只说了这四个字,再也未另作回答。
伏析稍等了一会儿,才接着道:“还有一事,我与杀害李安的歹人交手时在火光中瞧见清楚了,对方用的是七星长剑,剑身雕刻了与您叫在下查的金蝉翅膀相同的图案。”
“什么?!”沈郁离手下一紧,将信纸牢牢握住。
“那把七星长剑,是白姑娘母族的藏物。”
伏析说完这句话后,空气仿佛凝结,再也无一人敢言。
陆十一将目光落在沈郁离身上猜他此刻许是在想此事是否需要上报,若是报了,恐怕白姑娘性命真的难保,若是不报,他又可能会犯下包庇之罪。
视线游离之际,只见沈郁离却低眸望了她一眼。那眸光里,却没有她想象中的半分犹豫。
对方拂袖,冷言道:“你自是如实禀报,倒不必要我做定夺。”
这瞬间,她敏锐地感知到,沈郁离与伏析之间并非单纯的护卫与掌事关系,起码,她能肯定,沈郁离绝不是对方的上司。
她轻咳一声,正欲打断二人间渐渐燃起的诡异氛围,这时却有一太监慢步低头行来。
对方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等候指令,沈郁离转眼又恢复了那副冷峻的模样,抬手叫其上前。
太监毕恭毕敬地行礼:
“沈掌事,陈尚食已被抓至永巷了。”
*
事发突然,恰好在沈郁离他们于浣衣局外谈及李安之死时,局内查出了一盆用醋酸浸泡后大量冒出气泡的衣物。
顺着挂牌找去,正是尚食局掌事今晨送来的。
陈尚食被捕时,并未说任何反驳的话,几乎是间接承认了指控。
然后,被押入永巷期间内,亦没有开过口。
等陆十一随之赶到,只见木牢已落锁,一览无余的小隔间中,唯有高处顶梁的地方开了扇窗。
不知永巷内关押过多少冤魂,踏入此地,便觉得刺骨的寒冷。
牢中的女人发髻略乱,神色倒是极其平静,完全看不出昨夜里曾用这双手想剥夺白迁延的性命。
在她瞧见陆十一的时候,陈尚食才略略笑了一下:“早就听闻陆姑娘出落的妖艳,死前能一睹芳容,也不算我亏。”
这笑带了丝寒意在,虽被夸了,可陆十一却并不觉得高兴。
“你凭何说自己要死?”沈郁离冷下脸来,哼笑道。
“沈掌事,莫要与下官装了。”
陈尚食的目光又冷了下来,她端坐在牢笼内,虽身陷囹圄,却仍旧能让人感受到她所散发出的教养及不容侵犯的气质。
她的眼皮微垂,丝毫看不出恐惧:“你若想听,我全都可以告诉你,但是,我只告诉你一人。不……我只告诉你,还有陆姑娘。”
伏析在旁侧轻声唤了句沈郁离的名字,像是在提醒对方莫要中了陈尚食的圈套。
可沈郁离沉声思考片刻,还是挥手叫周围的人全都退下了。
转眼,牢外只留下了他与陆十一二人。
“白姑娘确实是我杀的,可惜没死,是吧。”
陈尚食的声音平静到可怕,说到最后,竟又哼哧笑了起来,“今日一早我听闻太医局那边说白姑娘无碍便知我的任务失败了,既然失败了,我也便无需再装。”
“任务?是谁派给你的任务?”沈郁离的声音低沉而冷静,陆十一却能感到对方此时已然怒不可遏。
陈尚食摇了摇头:“沈掌事,您都猜到了,何必还要再来问我?”
沈郁离未答。
“还是说,您非要让我说出那个名字?您不会喜欢的,您不会想要我说的。”陈尚食边说边哀叹摇头,日光洒来,阴暗的环境下,她背着光仿佛从地狱来的恶鬼,正处心积虑地想拉住沈郁离同他一起返回黑暗。
沈郁离的手明显有些颤抖,声音不自觉放大了些:“住嘴!”
陈尚食眯起眼眸,像是在看一个幼稚的孩子,她无奈道:“住嘴……那您到底是要我说,还是不要我说?”
牢外没有回应。
“和你们猜的一样,的确是我要姚红害文妃,是我想假借白姑娘母族陷害她,是我要她性命。我忠诚侍奉我的主子,并且永不会背叛他。如今伏案,只是不愿再当一枚棋子。”
陈尚食的眸光闪烁,像是想起了什么:“沈掌事,您每日要用多副面孔与人打交道,恐怕也是极累的吧,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说着,陈尚食的目光笔直投来,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她越加镇定自若,仿佛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十余年前,皇贵妃出事时,我还只是在尚食局当一个食医,每日为皇亲国戚试毒。出事那日,因我被主子传唤才未去试毒。第二天,所有食医都被下旨处死,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您觉得是为了什么?”
她自顾自地开始讲起,说完,又自嘲地哼声:“细细想来,原来我不是从十年前成为棋子的。而是从丹砂溺子案当日,我就已被人养在了棋盘之上。”
“既然任务已经失败了,反正横竖都是一死,我就突然很想看看,那个人能在棋盘上活多久。”
陆十一没有听懂对方话中的意思,却明白了陈尚食当年升官的玄机。
那日有人叫住了她才未去试毒,去试了毒的食医全数安全回到尚食局,可还是出了事,若一位未试出毒还算失误,可所有人都没有试出毒来就说明这绝不可能是尚食局的问题,只能说,是早有预谋的谋杀。
在后宫在父权压迫的朝代,皇贵妃能只手遮天成这样吗?以一己之力收买所有食医的人心?
就在她刚想开口询问时,永巷的木门却被人由外推开。
刺眼的阳光重新填满室内,陆十一不禁眯起眼睛朝大门的方向望去,哪知却看到了郑忠廉。
郑忠廉哼笑一声,居高临下地望着牢中众人:“可惜陈尚食你看不到了。”
“方才圣上下旨,要将陈尚食明日午后于宫外凌迟处死。”
凌迟......!
陆十一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古代历史上最为残忍的酷刑!
可陈尚食听了,却连眉毛也未皱一下,好像在谈论的是别人的死亡:“凌迟啊,倒是符合我多活这么几十年的下场。”
郑忠廉走进牢房,将手中的谕旨交给沈郁离,狭长的眼睛像狐狸一样落在陈尚食的身上:
“棋盘之上,倒下一个,必然会有另外一个代替。陈尚食,你若不想死这么惨,我劝你还是交代出你背后的主谋。”
“我背后没有主谋,全是我因妒生恨,想害白姑娘谋害皇子罢了。”陈尚食已又变回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刚才说的那起十年前的事故,全都是假的。
见对方态度如此,郑忠廉也没了继续开口的意思,又盯住沈郁离朗声宣读了一遍凌迟的时间。
那股生理性反胃的感觉重新重上大脑,陆十一不禁脚下一软,借力扶住了牢门。
似乎被她的动作所吸引,陈尚食在接旨后,笑吟吟地朝她看来:
“陆姑娘,莫要同情我,我可是险些要姚红在文妃那里杀了你,又险些杀了你的那位友人。姑娘以为我只是被我的主人所抛弃了吗?你错了,难道当今圣上就没有私心?”
“圣上要我死,那我便去死,这就是身为臣子愚蠢的觉悟。”
陆十一穿来琻朝不到一个月,几乎见遍了各种死法,本就对尸体习以为常,可亲眼看到生命逝去还是会令她生理性厌恶。这点似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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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p.20 主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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