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十一瞅见转过身来的人是尚服女官,暗地吃了一惊,不安地将目光落在打翻于地面上的瓷碗上,立刻朝对方行礼道:“臣女见过尚服大人,方才惊扰,还望女官见谅。”
尚服也借着月色看清了陆十一的脸,她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陆十一,略有些慌张,欲想拿回放在阶上的物件,却已来不及。她沉下脸来,未应答对方的礼数。
陆十一倒也不介意尚服的刁蛮,以为尚服会因她打碎瓷碗借题发挥浪费时间,为了听完训诫早些重回火房热药,便未多言说什么。
只是等了半晌,尚服都未开口,她趁机朝尚服女官身后望去,见对方刚刚放在阶上的物件竟是包整好的药草,糙纸面上赫然写着桂枝二字。
她心下明了了尚服的意思,不觉轻笑起来,道:“尚服大人恕臣女无礼,臣女在来尚服局前曾感到不安,私下问过答安公子,公子说尚服局上上下下全是伶牙俐齿心地善良的姐妹,白日里冲撞您,未与您请安的确是臣女不对,现下,我才明了答安公子的意思。”
尚服瞥了陆十一一眼,见衣摆遮不住那中药,干脆不藏了,只冷哼道:“陆姑娘可不要误会,本官送药,只是想让众女官的病早些痊愈,尚服局在后宫中地位举重若轻,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有各司女官参与,若再让她们这么偷懒休息下去,恐怕届时连带着本官的性命都要和那陈尚食一样丢了。”
话尾提到陈尚食,尚服女官直截了当的把自己不信任她与沈郁离的事实摆在了明面上。
陆十一这才了然许多,她听点清说,陈尚食的死在后宫中公开的缘由是谋害皇亲国戚,但谋害的人是谁,以何手段谋害皆未公之于众。后宫有许多宫女太监都在传,某日沈掌事入尚食局与尚食发生争执后,尚食没多久就被凌迟的消息。
此事是真,但传出来,总有种陈尚食是无辜被脾气阴狠的掌事株连的意味在。沈郁离又不可将真相公之于众为自己证明清白,最后便只有他一人背负骂名。
陆十一细细分析一通,不难猜测,恐怕现在她的名声也在后宫里算不上好。到底是上司造孽下属背锅,她于是不再作声,将尚服潜在的指责吞咽下肚,打算改日再问沈郁离要些精神补偿款,将话头一转拉了回来:“臣女明白尚服大人的意思,只是臣女想知道,尚服为何不直接将中药交与我,而是悄悄地放在这里。尚服女官关爱下属,您若一味地背地里付出,她们感受不到的。”
“本官为何要让她们感受到?”尚服甩手冷笑。
她出言的确有些僭越身份,但为了继续让二人的对话进行,她不得不接着道:“《春秋·左传》中提到‘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臣女今日在尚服局帮忙,各女官皆对您敬佩有加,臣女看来,若您适当表达,大家也会将爱意反馈给您。”
尚服未接话,陆十一也不敢再多说,过了良久,对方才道:“陆姑娘不愧是中书家的长女,博学多才。只是本官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在后宫中生存,锋芒越多,未必不是一桩好事。越圆滑越是在乎她人的性命,反而越会惹祸上身。”
陆十一愣了一会儿,她能听出来尚服是确确实实地在给她建议,经对方提醒,她也恍然想到她不该直接引春秋这段话,原文是用于治国,若被有心人听到,恐怕都能参她一本妄议中央。她无可辩驳,只能噤声。
尚服见陆十一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领着她往人少的地方移步:“你来尚服局,是想问孟兰的事情吧。”
孟兰即她与沈郁离在找的尚服局失踪的司衣女官。
“她与我同乡,你若想问什么,本官今夜可以告知与你,”尚服压低了些声音,陆十一一听这话立刻喜笑颜开,对方又接着道:“但陆姑娘也必须告诉我,沈大人调查孟兰的原因。”
陆十一恍然,她若未猜错,尚服与司衣女官二人私下交情极深,司衣女官告假出宫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事情隐瞒,既然如此,尚服就还不知道司衣可能已死的消息。尚服是凶手的可能性,也几乎能从她的行为举止中排除了。
陆十一斟酌片刻,由袖中掏出包裹在麻布里的翡翠,平面展开给尚服示意道:“尚服女官,这是沈大人与臣女在调查某起案件时找到的翡翠,我们正在寻这翡翠的主人。昨日臣女来尚服局,无意间督到您有一块一模一样的,遂想问问。”
尚服瞅见那块翡翠的第一眼就已然认出了是孟兰的贴身配饰,再瞧见翡翠上残留下的血渍,更是心下一惊,强烈的不安猛冲大脑,她失了分寸,立刻抓住陆十一的手道:“孟兰她……陆姑娘,你与我说实话,孟兰她是不是不在了!”
其实来尚服局调查前,陆十一便问过沈郁离,能将事件说到什么程度,沈郁离那时几乎默认了允许她告知尚服真相的权力,可若尚服与司衣关系真的极好,那现在叫尚服女官前去认尸,会不会太过残忍。但思考一番,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证明女尸真身,有了名姓早日抓住凶手,才算得上是人道。
见到陆十一沉默不语,尚服心下已有了答案,她瞬间像被抽干了力气,收回手后怅然若失:“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孟兰她出事了!沈大人不会骗人,可我没想到,她最后连这皇宫都没能逃出去。”
对方心神恍惚,干笑起来。陆十一知此时不好插嘴,只能在一旁等尚服讲述她与孟兰的旧事。
原来,尚服名为叶菓,数年前,尚服局内斗严重,她与孟兰相互扶持走下来,关系极为密切。也是在那时,她得知自己与孟兰同乡同岁同年入后宫为女官,这块翡翠,便是家乡出身的女子都有的信物,以在外证明身份。
三年前,原本为司宝的叶菓升为尚服女官后,为了更好地管理尚服局,她与孟兰私下里决定由自己唱白脸,孟司衣唱红脸,没多久,尚服局果真再没了以往的内斗,女官上下齐心,甚为和谐。
约莫几个月前,孟司衣忽有一日来找她,说自己计划于太子妃选秀前告假出宫,趁机逃跑。尚服问起,对方才支支吾吾地承认,她与宫外一位自由身的男子相爱。
孟兰原本就与她不同,叶菓出身的叶氏在家乡里算是小有地位,只是叶氏重男轻女到极致,不光不重视她,还有想将她拱手相送的意思,因此叶菓当年入宫完全是为了逃离家乡保全性命。
而孟家虽被视为边缘人物,但孟兰与家人关系极好,入宫是孟氏夫妻替她选择的未来。鉴于此,孟兰与家乡的关系就一直没断,每隔半年还会同家中父母寄信。更何况,孟兰本就是活泼开朗的人,后宫闭塞无聊,对她来说无异于囚笼。
见到出身自由的男子,孟兰心之所向,油然而生出逃离这宫殿的念头。只是尚服听了却大惊失色,她不是没见识过后宫这位姓沈的掌事的狠厉,告假容易,逃跑若被发现了,孟兰只有死路一条。
尚服费尽口舌劝对方,甚至拿来了自己入宫到现在存下的所有银两,叫孟兰好生与沈掌事相谈赎身。孟兰开始时说什么也不要,沈掌事名声本就极差,万一对方收了钱不办事,岂不人财两空。可第三日上午,她又来悄悄找尚服拿走了银两,说是与沈掌事约好了。虽数目有些奇怪,但尚服也没多想,沈掌事多收些,只要能将事办好,倒也没什么。
没过多久,各宫准备太子妃大选时,她偶然遇见沈掌事,就在谈话间故意提起孟兰赎身一事,沈掌事却蹙眉道,司衣女官只向他告了假,从未要赎身。
尚服自是站在孟兰这边,以为沈郁离收钱不办事,心下又对孟兰的话有疑心,便当即找到孟兰质问。开始时,孟兰什么都不肯说,后来被逼急了,才大喊道,她将所有钱都拿去与宫外男人用了,她要为逃跑做准备。
尚服听后气得不行,直直说了狠话,两人不欢而散。
第二日,孟兰离开前想找她道歉,可尚服还在气头上,理都未理,就赶她走了。可到底还是十余年的朋友,想着未来可能没有再见面的一天,尚服便悔恨不已。
“我与孟兰,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尚服神情黯然,拿出自己腰间的翡翠,陆十一瞧见,果真是一模一样的两块,而尚服那块的质地的确上乘不少,翡翠内几乎没有任何杂质,通透明亮。
陆十一听完叶尚服的话,蓦地想起自己在现世的妹妹,不禁颇感伤怀。
不知那几年尚服女官在内斗严重的尚服局经历了什么,才叫她对为官之人有如此重的不信任感。到底是伪善的地界,尚服也只能埋怨掌事,暗怪自己。
说完这么多的尚服从回忆里抽身,立刻请求道:“陆姑娘,先前的确是我态度不好,但我劳烦你与沈大人,将杀害孟兰的凶手查清,还她一个自由。”
陆十一道:“孟司衣骗了你那么多钱,大人就不恨她?”
尚服恍然摇摇头:“我本就是逃命出乡,打算在宫中待一辈子,金钱于我而言,是最没用的东西。若能买孟兰此生幸福,骗也就骗了。”
夜风阵阵,芭蕉树影婆娑,陆十一站在那收好翡翠,最终也没能问出口,尚服在临别的前一日,到底对孟司衣说了什么后悔一生的话。
陆十一与尚服大人谈完话,赶忙去火房重新热了药,收拾碎碗路过游亭时,听到梦中的答安大喊‘不要再让他喝了’。陆十一深感怜悯,不知答安到底梦到了什么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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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p.36 生间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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