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离没多久赶来时,地上瘫着的四人早已被吓傻供出了真相——杀害临冬姑娘的主谋,正是前几日死去的守灯太监!
甘霞宫废弃已久,但尚宫局的人还是派了个太监不定时的看守。只是后宫管理实在无序,沈郁离又与看门的太监不归同一体系,故无权插手,也无理由插手。
而那位看门太监恰好又是守灯太监的赌伴,守灯欠的钱多了,看门的人便拉他到甘霞宫暴打一顿。后来有次,守灯意外撞见他们偷尸,见守灯实在还不上钱,他们这个秘密也不能泄露出去,看门太监就将倒卖尸身的差事也推荐给了他。
他们利用甘霞宫的地理条件外加众人避讳,每月将收集来的尸体扔到井内,存放上一段时间,再在每月下弦月当日翻墙进来捞走尸骨,由这条南门小道卖给宫外的人。
三个月前,守灯太监和以往一样来取尸体,那天晚上他喝得有点多,翻墙翻了半天也没翻过来,斗胆就走了正门。将白骨由井内打捞出来后,却见月色之下,院外竟直挺挺地站着一个女官!
守灯当时被吓了一跳,以为院外是鬼,手下一抖,又把那具腐烂得差不多的女尸扔回了井里。在看清那人是丽贵妃宫中的临冬姑娘后,气愤与摔坏了尸骨的怨恨掺杂着醉意冲上大脑。等他再反应过来,临冬已被他用石块砸晕在地,她怀中抱着的那只兔子,也被守灯活活踩死。
摔坏的女尸卖不了什么好价钱,这个月的赌资欠的又有点多。守灯想,既然他已经对临冬出手了,留她活口回去说了真相反而害了自己,不如直接杀了她,还能再多一具尸首可卖。况且临冬姑娘长得算是好看侍奉的主子也比那些野尸好多了,价格若是能谈拢,也能让他过上几周舒坦日子。
可临冬姑娘毕竟是后宫最受宠的嫔妃丽贵妃身边的贴身侍女,他一个人承受不起这样大的罪责。于是,守灯便将临冬先绑到树上,再跑到南门小道叫其他五人回来。
六个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回来看到奄奄一息的临冬,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守灯想拉他们下水的意思。
当时,为首的看门太监欲杀了守灯偿命,但事已至此,守灯一条贱命也换不回他们五人的清白。干脆听了守灯的话,一不做二不休,用手边的武器将临冬活活打死了。
“原本,老大见临冬姑娘长得算好,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等临冬姑娘咽了气,就打算把她直接投到井里去,”尚保有一丝理智的小太监将全部过程都供了出来,“只是就在那时,发生了一件怪事……”
阵阵阴风吹来,小太监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噩梦般,他瞬时间毛骨悚然,吃吃言道:“只见已经咽了气的临冬姑娘,突然间睁开了那双眼睛,她死死地将我们六个人的脸轮流看了一遍,好像要记住我们一样。”
听到这里,沈郁离的脸色也有些不妙起来。
小太监接着道:“我们都害怕极了,丧失理智一般再次对临冬姑娘进行了殴打,这回,她是真的咽气了。因为那双眼睛太过可怖,老大便用小刀,将它剜了出来,丢给宫中的狸猫吃掉了。”
真是听来极其令人感到可怖,生理性的,对人类残忍感到的恐怖。
陆十一的脑海中止不住地想着临冬最后的绝叫,她以往不认识临冬的,可却不知为何能看到她被六人分尸蚕食殆尽的模样。筋脉被活活挑断,眼部神经在血泊中枯萎,心肺最终因水银的毒素才不甘心地瓦解。
她皱起眉来,理智几乎快要破裂。陆十一感觉自己脚下踉跄几分,她扶住墙,正要开口时,伏析却拦住了她。
伏析没让她开口打断这场赎罪,反而在沈郁离的示意下继续冷声问道:“你们杀害临冬姑娘开始时不愿让她毁容的缘由是什么?”
跪在地上的人声音沙哑:“是宫外买尸的人说,长得越好看,卖的价格越高的。”
伏析面无表情:“那你们为什么要把尸体攒起来?不在人刚过世的时候就卖?”
“因为,宫外那人收白骨的价格是一具两月俸禄,新鲜的也只多给半月俸禄,好看的就会看模样,多的时候能多拿六个月的俸禄。”
陆十一还是没听出来对方攒着卖的理由,沈郁离似瞧见她不解,便在她耳边低声解释道:“恐怕算上人力物力,还是白骨最为方便。”
之后,伏析又追着问了三个问题。问他们水银的来历,那人说是宫外交易对象给的。问他们雇佣他们的人是谁长什么模样,那人说只知道是个叫秋蝉的老爷,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们六个都没见过。最后一个问题,是陆十一补充的,她叫伏析传话,问死尸出宫后会流向何处。
小太监哭着道:“我只听说是被卖去配阴婚。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生前在这宫里被困了一辈子,死后找个好人家嫁了,没什么不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世间生灭皆是虚幻……”
没听他说完,陆十一已经转过身去,扶墙开始干呕了。
小太监不像是和王罗一样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他的表情,他眼里迸发出的诡异的光,好像真的相信为女尸配阴婚没什么不好。在这个吃人的时间里,他早已化身为巨兽,连同自己作为人类的良知,混杂着时代的血泪一并吞了下去。
沈郁离正要来搀扶她,陆十一便甩开了对方的手,神态恢复到了往日模样:“我没事。”
她并非在逞强,而是神智在黑夜中更加敏锐了,停顿片刻后,她问:“现在,我们是不是还要把宫外接应的人一并抓了?”
*
还能正常行动的太监只剩下了三个,加上陆十一,刚好够抬棺。
偏门出宫的守卫显然之前便被买通,见到他们四人抬棺出来,二话不说就让旁边的下属放行。四人出去时,他还笑着打趣:“今儿那醉鬼喝多了?”
站在前面的小太监尴尬地露出笑来回道:“他们两人都喝高了,就我们四个。”
看守了然,也就没说什么。根据小太监的说辞,出了宫后再往南走不到三里地,看到一块石碑右拐,临近丛林的地界,便是与收尸人交易的地方。每次来收尸的,最多只有三人,两人验尸,一人给钱,全程不会多说一句话,所以她绝不会露馅。
越往外走,黑夜越是寂静。他们未挑灯,也就看不清路。风吹过树林,偶尔带起呜呜地呼啸,夜枭高鸣,竟有些瘆人。
走着走着,陆十一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哭,她本被这声吓了一跳,冷静下来分辨,才发觉是旁边的人在哭。
这人目睹了看门太监死亡全过程,也看到了袭击陆十一的人是怎么被伏析砍掉了一条胳膊,他受了刺激,本就有点神经兮兮,现在冷风一吹,也不知是吹清醒了知道自己死路一条,还是吹得他丧心病狂了。
就在他们瞧见交易地标那块巨石时,这人突然一撒手,呜哇大喊着就要往丛林里逃窜。肩上抬着的棺木一角卸了力,整个棺材朝那边倾倒下去,咕噜噜滚出一具森然白骨,另外两个人瞧见,一下也精神失常起来。
陆十一身形一顿,只听林中杜鹃高啼,沉睡的鸟兽猛然振翅飞起。
一支利箭由林中高低俯瞰而下,嗖的一声,披着星月的箭羽直插进那发狂的人心脏。陆十一条件反射般蹲在棺木之后,飞快伸出手去想拉呆愣在原地的小太监一起躲藏,却在下一刻,第三支箭射来,夺走了最后一个人的生命。
对方只用了三箭,便让此处的活物仅剩下了她。
陆十一感觉自己的心跳疯狂起来,她不知沈郁离和伏析此时在哪里,按理讲,他们两个人现在应该出场了才对,难不成?难不成已经被对手杀了?沈郁离看起来不像是武功高强的样子,若是出现,胜算应该没有对方大。伏析好像也只是近攻强一点,远攻较为劣势。
她仔细听着棺木后的声音,听周围的动静,不知多久后夜晚又重新安静下来,她斗胆探出半个身子,咻的一声,又是一发长箭撕裂空气,穿过她的右臂,在她不久前才流过血的地方添上一层新的伤疤。
她无意识地溢出痛苦的呻//////吟,大脑警觉地告诉她,对方是真的带了杀意。
就在这时,只听远处终于传来有人呼唤她的声音,她立刻大喊:“别过来!”
可这声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她感觉自己眼前一片眩晕,世界开始倾倒,记忆重叠。她出车祸卷入这个世界时,好像也是这般的痛苦,扭曲,沉重。
出宫时,因沈郁离不会翻墙的武功,必经过那扇门阙,意外被看守为难,为了不耽误计划进行,他只能叫伏析先跟上。
等他摆脱纠缠来到石碑地界处时,却看到空旷的荒地上躺着三具尸体,石碑旁亦有两具拔剑自刎的死尸,先他一步而来的伏析正要伸手扶起倒地的少女。
他立刻沉声,冷冷地打断对方:“不要碰她。”
语气里的不信任几乎溢出。伏析只回眸看了眼沈郁离,便听命收回了手。
陆十一朦胧的意识间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的呼吸越加凌乱,嘴唇已无法自主调节空气进入的频率。
视野涣散的最后,她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现实和虚拟,想象和梦境在这一刻交汇重逢,唇齿间,有人赠予她了一场绵软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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