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寅时。
二人既谈话至此,陆十一便决定现下找个机会将英文档案交给对方,免得夜长梦多。虽说已有部分客人熄灯休息,可观月阁毕竟是属于夜晚的世界,宴席夜夜不停,男女欢笑荡漾在空中。
她小心翼翼推开门一角,在观月阁里打了半年工,她自然知晓此屋出去绕到墙角,有一架暗梯直直通往地下室那处别院。这间房子的暗阁从半个时辰前开始便再没了动静,方才看到的几位监视她们的人也没了踪影。
陆十一确定好一会儿走的方位后,又转身进屋绕过屏风在窗下的箱子中取出一件素白色的袖衫递给周阮:“你将身上的衣服换一下,毕竟不能太惹人耳目。”
说罢,她也将自己身上出阁宴所用的繁复外衫褪下,披上月蓝色褂子。
拟月的歌声由隔间倾泻而来,飞廊上无人走动。她拉过周阮的手,侧身关上了房门。侧面暗梯的位置恰好下到二楼时被院中那棵巨大的海棠树遮盖住一半,伸入梯间的海棠枝丫带着暗香,在游廊屋檐下如水般柔和的月海中拟作一场粉雪,格外动人。
昏暗的光线下,陆十一抬头朝树梢间望去,轻声笑了:“你不觉得这很像那年体育场后巷的时候吗?我拉着你跑去撬了医务室的门偷药,后来错过校庆结束的玩偶表演。据说那时候,校长一直在找一只失踪的兔子,怎么清点都对不上人数,命令所有人卸下头套对班级,可所有玩偶的扮演者都不配合,最后也没查出来不在的那个人是你。”
周阮轻轻回握住她柔软的手,忽然很好奇少女此时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抑制住心底涌动的暗流,只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对上那轮挂在天空的半月:“我记得。”
那些不愿意配合校长的学生,或许并不是因为周阮才不愿卸下头套,而仅仅是庆典之上每一处美好都深深刺激着他们,才故意用这样的小手段作为一场小小的校园反抗吧。
“所以你真的不想回去吗?”她忽然轻声问道。
“什么?”
淡淡的声音再次传来:“所以,你真的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到现实吗?”
她看出来了,看出来周阮对回到现实的态度是悲观消极的。陆十一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在那边过得并不好,二人自警局门口的凶杀案拌嘴后便全部断了联系,她从高中同学的口中得知,周阮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申请了转博,但阻碍好像很大,他过得也并不是特别快乐。周阮那个家暴的父亲,在那段时间里回了家。
故而在琻朝,虽说年代黑暗,但身份地位起码是位高权重,并且拥有爱他的沈氏养父母,若不回去,说不定真能度过一个完美的人生。再加上,后期如果走了原著剧情,他可是原男主的设定,必然不会吃苦。
听到陆十一这么说,他有些惊讶,抬头望去,她已转过身来看他。
周阮的视线望过去时,能看到透过海棠花枝丫外这个繁华的风月场所,人影摇曳在纸窗上,颇像他第一次去剧院时看到的皮影戏。
他能猜到对方这么说的缘由,甚至能猜到如果他点头承认,陆十一会用什么样的答案回答他。想来,那一定是极其残忍且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他看着眼前的人,不禁伸出手去,为对方别起耳边的碎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会回去。”
陆十一微微怔了片刻,正要开口,周阮便打断了她:“不是因为我知道你会做出什么样子的选择,而是因为我在你来以后,才能够意识到,封建时代的压迫是权力的异化。并不是因为我是我所以才免于灾难,而是因为我现在身处于太子的位置上。”
“或许现实也会有很多压迫,但起码人与人之间比这里的关系要更加真诚且平等。”
月色流淌于凋零的花瓣之间,琻朝第十四年的春天来得晚,海棠花开的便晚。若是搁到往年,六月的现在,恐怕看不到这么美丽的海棠花。
半晌,周阮收回视线:“所以我不会再逃避,我会和你一起回去。”
听到这个承诺,陆十一感到半年来累积在自己心中的不安,忽然全都烟消云散了。她眼神闪烁,又在路上和对方说起往事,说起自己在这六个月里如何刻苦地学习琵琶,有些怕会不会回去跟不上课业。落后了一年多,博士考试会不会令她感到疲惫。
缓慢柔和的时间仿佛在闲聊中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但周阮在握着对方的手时,还是能够明显的明白过来,陆十一并不是真的安心了。她说这么多话的表现,反而是一种紧张恐惧的表达。
她拉着他躲过院中人的视线走到偏院,偏院的灯光昏暗,摸索到西厢侧门时,陆十一愣住了。
门上应该有的那把锁,此时不在。陆十一心里觉得不太妙,立刻要拉着周阮往后逃去。却透过那道门缝,见到一阵火光冲破大门朝外涌来。
“不可能。”不可能,这个地方,只有拟月和柳如云知道,拟月此时在江南巡抚处,柳如云也应当在大堂内才对,怎么可能算得到她今日会拉着周阮来取证据?
本能反应下,她立刻转身带着周阮便要跑,周阮显然也看到了那道火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转身的瞬间,两人便已被待机在周围的侍卫包围。
由立柱下走出一个人影,在看清陆十一和周阮后,冷声笑道:“姑娘,能否将太子殿下还给我们呢?”
还?眼前这个仍处于黑暗中的人用了还这个听起来有些怪异的字眼。
陆十一蹙眉望去,却觉得这人略有些眼熟。不过,她还是挡在了周阮面前回道:“还?这位大人,您是否误会了什么?”
“误会?误会你将太子殿下由江南巡抚宴席上带走,逼迫他同你一起烧毁观月阁?”那人朝地下室暗门处一指,冷哼道,“姑娘想毁掉的,就是这些吧!”
说完,周围的护卫立刻由厢房中搬出几具孩童尸体。
陆十一也在这时认出了说话人的样貌:“是你!”
是八个月前她与白太医外出后,在坊间调查秋蝉时遇到的邻居吴亥!
吴亥好像未听清陆十一的话,继续道:“我已向柳如云核实过,自你来到观月阁后,阁中总有年轻雏子去世,今日,你恐怕瞅准了太子殿下来的时机,才会放火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陆十一被这剧情发展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能够明白,有人要害她,并且,吴亥绝对另有目的,“大人觉得可能吗?我拉着太子殿下来此放火,刚好就被你们撞见?太子殿下行踪向来极其隐蔽,你们何以得知太子殿下今日会来观月阁?何以得知我一定会拉着他走?”
吴亥虽被这几句话怼得哑口无言,却还是一副胸有成竹要拿下她的意思。
“十一,看样子他们没搜到你的英文笔记,现下还有我所能挽回的余地,”周阮按住她越来越激动的手,“他不会听你的,所以,我来吧。”
周阮说罢便朝前走了一步:“本宫也颇为好奇,你们是何以得知我的行程的?按理来说,知晓本宫所处位置的,只有身边的暗卫。现下看来,吴大人的意思是有暗卫背叛了本宫?要本宫肃清吗?”
“殿下!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吴亥大惊,却未有想下跪行礼的意思。
周阮皮笑肉不笑地望过去:“说起来,吴大人见本宫还没有行礼吧?按照宫中礼制,你贸然问我身边人之罪,就算现在成了大理寺少卿,也能如此猖狂?还是说,你误以为过去那场酒局便与本宫拉近了关系?”
要说起周阮现下这副模样,陆十一竟觉得有些可怖,仿佛他真的是琻朝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若能顺利回到现实,周阮转行做演员也未尝不可。
另外让陆十一惊讶的是,吴亥竟然升为了大理寺少卿。
吴亥张了张口,视线定格在太子身上。他没想到自己假借救驾之名帮助太子,竟被对方要求当众下跪请安。他脖子上青筋暴起,攥紧双拳,却还是不得不朝对方下跪。
他刚刚摆出五体投地的姿势,正要开口请安。
只听身后传来人群的惊叫声,宫中的羽林护卫不知何时已将观月阁包住,有人奉命去扑火,防止地下室的火光继续蔓延。
陆十一望过去时,被护卫拥护而来的人,不出意外的是伏析。
已成为二皇子周防的伏析睥睨一眼现下的情况,先朝周阮行了一礼,便毫不客气地扬起头颅来:“殿下关于此案,是臣叫吴大人来的。”
竟然连装都不装了?讶异之余,陆十一还感到自己有些莫名心痛,她认识的伏析,不是一个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不是现在这个站在火光中,面无表情一脸视死如归模样的人,也不是一个这般恨她几次都要将她置于死地的人。
“臣已找到眼前这位伶人杀害孩童的证据,故而,还请殿下莫要感情用事,耽误大局。”
话中威胁的意思已快漫出。
是叫周阮懂点事,看清楚现下的情况,然后,把陆十一乖乖地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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