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地而起,入夜后,一袭暴雨若瀑般从隔巷两侧的民家屋檐上垂下。
这条小巷位于京城兰陵坊间,平日里便无白丁往来,此时已入夜打更,更不会有人注意到有一可疑身影正摸着白墙小心地朝前匍匐而行。
拟月逃的急忙更不会料到暴雨,袍裙已被浸湿,身躯渐而加重的疲惫感使她惶然。
暮色中,巷内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陌生的响动。
她停下步来小心倾听,响动的来源似是雨水拍落在油纸伞上的声响。
果真不出片刻,便能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慢慢在巷中描摹出轮廓,来人渐渐向她移步。
她脸色不觉卸下了恐慌之色,露出安心的笑意来。
唇角不自觉勾起,她忙离开屋檐的庇护,只身进入雨中,朝那人探去:“您怎么会在外面?”
话语中掩盖不住狂喜。
听者却似无情,只停下脚步,纸伞落下的阴影将他的表情全然遮盖,周遭湿冷的水汽又给此刻的氛围增添了一股寒凉。
拟月只自顾自的言语:“大人定是来见妾身的吧?我早就知道了……”
那人仍不为所动,伞连倾都未倾,居高临下地看着卧倒在自己足边的游女。
那只握着伞柄的手骨感分明,拟月想起那夜,这修长的指节曾轻柔地拂过她的长发。
她不觉撩起对方玄紫色的袍边,如珍宝般捧入手中垂泪轻吻:“大人想让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会做的。”
他似是就在等这一句话,双唇微动,像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将右手腾出,从腰间取下一把六寸障刀。
哐当一声,刀鞘落地。
她显然未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竟哑了嗓子,恍然失神。
“你明白背叛我的下场。”
清冷的音色混在雨中,被水珠打落在地。
她心跳得极快,过往发生的一切,快速地在脑海之中回旋。
拟月本是个卑贱的游女,不该有名。幼时便在花楼里当雏妓,五年前被歹人袭击,便是身前这位替她灭了口,还为她赠了名,将她安排进京城最负盛名的花楼观月阁中做了一名歌姬。
哪怕这一姓氏不被官府所承认,只是二人间戏言,她都如获新生,寻得了在那囚笼中生的意义。
拟月并非不明白,此刻要她自刎之人赠她的名字,是礼物,同时更是一道束缚。
她的命早已不是自己的命,一生为他作恶多端,说是迷失了方向倒也不准确。
一直走在黑暗里的人,哪有什么方向可言?
不过是看到了一只飞蝶,将那飞蝶当作了方向而已。
自刎算是给了她最大的尊重。
“既然大人要求,妾身就将名姓还给大人。”
“借了千日的宝物,又怎么能没有利息。”
她下定了决心,松开袍裙便拾起了障刀。
廉价木制的刀鞘上刻了一单字‘沈’,她扫到时,灵魂瞬间被抽离般发了狂。
她大笑,拔刀朝脖颈处割去。
一气呵成,连话都没有再说一句。
血溅满了白墙。
递刀者等了片刻,确认地上的女子已经转入三生,这才绝情地离去。
他眸中无情无欲,巷边等着的侍者瞧见主子回来,未多打量,行了一礼,便起架回程。
紫袍边沿的血点像是暗夜中散开的梅花。
不知是恍了神,侍者竟从他的唇边看到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让他看得悚然。
*
既然知道了拟月逃跑,那现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分析对方可能逃亡的方向。按照下午时听到的那两个护卫所说的伏析将拟月和柳如云关至另外一个囹圄的事情来看,帮助拟月逃跑并非没有可能是伏析做的。
毕竟对方出手总是出其不意,让人猜不到他的真实想法和下一步的动作。可若是他放出了拟月,陆十一又总觉得,这样就没必要告诉她她不会在牢中关太久的这句话。
眼下瞧着周阮拉着她走的这条路,恐怕是往观月阁的方向前去的。许是因为昨夜坊间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案件,加上的确夜深,坊间没有几个人。偶尔来一两个人行礼,都是给周阮汇报工作的。
自从狱中出来后,周阮便没有松开过拉着陆十一的手,就算天色再暗,二人的袖衫如何遮掩,都能明眼看出端倪。路遇的第三个人汇报完工作转身离开后,她想试着把自己的手由周阮手中抽出,没想到这个举动竟让对方将她拉得更紧了些。
她抬眸望去,忍不住开口:“你现在要去观月阁干什么?”
“把你那本笔记找出来。”周阮没有回头。
陆十一故意放慢了些脚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虽然有点遗憾,但是应该也再用不到它了吧。”
周阮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是怕有人拿到它留下你的把柄。”
夜色裹挟,空气中泥土混杂着湿湿的青草香味,不久前才下过一场骤雨。望过去时,周阮的肩膀处并未被雨水染污。天边的明月恰好落在他右肩上方,明晃晃地刺眼,云雾散去后,照得周围澄澈。
她终于停下脚步来:“不用找了,我没把它埋起来,而是藏到里面一具尸体上了。伏析没拿这说事,说明它已经在昨夜那场大火里就被烧掉了。”
周阮回过头来。
陆十一接着道:“地下室空间算得上狭小,你和我都是现代人,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连碎片都不会留下的。所以现在,和我去找拟月吧。”
他好像是真的认真地想了想是否会留下碎片的可能性,最后才妥协道:“关于拟月逃跑的方向,你有想法了?”
“我猜,恐怕她在兰陵坊的可能性极大。”
二人对视一眼,未再说话,转身便朝兰陵坊走去。
昨夜被利用的吴亥现下恐怕还是伏析最大的棋子,若没有特殊情况,绝对不会有人去查那里,再加上当时那起案件,吴亥旁的宅邸恐怕就是秋蝉老爷的屋子。现在去查,如果拟月真的在,或许还能搞懂一些伏析的目的。
只是快到巷口时,陆十一却忽地听到几声杂乱的脚步声。原本走在前面的周阮也停下来,他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刀盖着袖衫递给她。陆十一本能地朝周围看了一眼,除了民居青墙外,便是黝黑的树影。
她立刻明白过来,周阮身边一直有人在监视他,而他对他的手下已经产生了不信任的感觉。她小心接过刀柄,顺着手臂内侧滑进衣袖。
可当两人转身绕过巷角时,才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
拟月横躺在地上,血迹已被骤雨冲淡,但很明显地看出,对方是用一把短刃自裁而亡。黑夜中冷风凄凄,周阮朝前走去,发现尸首的几位护卫见到周阮,立刻行礼汇报起情况。
是半个时辰前发现的,恐怕是在逃出狱后不久便选择了自裁,说到这里,护卫将短刃包裹着锦帛递上来:“拟月下狱后二皇子派人搜过她的身,当时拟月是没有携带这把短刃的。”
他接过短刃,陆十一望去时,借着目光看清了上面的刻字。
单字沈,意有所指,明显是圈套。她心里升起极大的不祥预感,却见周阮又将锦帛递了回去,并未对那字产生太大反应。
似乎周阮的反应并不像那护卫预料中的那般大,这护卫愣了半晌,微微低下头来,冷声道:“殿下,拟月恐怕之前与谁见过面。臣能否敢——”
“行了,这出戏昨夜已经演过了,有什么直接请你主子出来说吧,”周阮倒是冷静了,“估计把沈府的人都抓完了吧,在这里等我呢。”
他冷哼一声:“向来都是这样的手段不是吗。”
微风吹起时,空气中的血腥味会飘荡起来。陆十一抬头望去,只见伏析由黑暗中走出来。他背对着月光,看不清表情,好似她们初次见面时的模样,冷峻又神秘。
他扬起右手,手中拿着一块金色令牌。顷刻间,巷内被全副武装的护卫全部包围。其中一个男人走到他面前,将一块手帕及白玉瓶递上。
陆十一心中骇然。这手帕乃是拟月姑娘日夜带在身上的手帕,她对手帕不感兴趣,加上拟月从不让人碰它,现在看来,那一角绣着的金丝鸟雀,正是当时周阮为文妃修琴时,琴身上刻着的图案。而这白玉瓶……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眼泪将要夺眶而出,竟没忍住大喊道:“你把白姑娘怎么了?”
伏析并未看她,而是朝周围人冷声道:“东宫太子联合沈氏犯下十恶大罪,乃文妃余党,证据已有,拿下吧。”
走到这一步,陆十一本不应该感觉意外的。她紧皱眉头,原来伏析的目的是皇位,竟然要做到这个地步。目的根本不是她,而是要把周阮置于死地!对啊,她算什么,怎么可能针对她。
她的手缓缓摸上袖口中的短刃,周阮忽地在这时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极其平淡,像是早已预知到了一切,又带有一丝将她卷入事件的抱歉。然后,她便仿佛被卸了力,再没了反抗的意思。
周阮朝前走了一步,抬起头来望向曾经的朋友:“我和你走,你要按照你说地对她。”
*
伏析漫不经心地垂眼,这场计划已久的政变按照男人的心意完成了。
意外的是,周阮对皇位没有什么追求。或许就是这样,郡王才会由心底地瞧不上这样一位皇子。
护卫的脚步声远去,拟月的尸身也已收好。坊间瞬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忽然想起来去年九月,他也是一个人站在这条巷子深处,透过半掩着的门缝看到她和周阮与不认识的几位大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夜空被划割得极窄,众人酒局散场后,她朝夕阳的方向走去,而他仍旧被留在阴影之下。
“是啊,伏析,你记住,你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享受这一切。”不知何时,郡王已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了他的身边。
伏析被人打断了思绪,却仍旧是回望过来,朝郡王行礼。
“你今日做得还算不错,如果你还想让那个人活命的话,就继续听我的吧。不过也是,你也只能听我的,毕竟,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抛弃了你不是吗。”
周阮不愿反抗的缘由,是因为他真的不想当皇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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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p.77 空廊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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