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没有给她正式的太子妃册封仪式，但到万国来朝的那日，陆十一还真的是用太子妃的身份出席的。既然已与伏析达成了复仇的共识，她当日也便没有为难那些折磨看守她的下人们。

琻朝和古代所有王朝一般崇信佛法，开国门那日卯时，已有女官将当天的行程安排写成册子由金丝楠木制成的木盘为她呈上。陆十一读了几行就觉得头大，先是更衣就要整整一个时辰，辰时需和太子同乘前往京城坊间的荐福寺祭拜，再于午时回宫。

荐福寺她在半年前曾去过一次，那日是得了乌念之乌大人的手信前往布坊买布，恰遇到了原主的亲妹以及江苏巡抚的嫡女。

到底是身份高低不同，太子所乘车舆与她当时坐地简直不可一比，车内装潢几乎全用黄金打造，奢侈繁华的不像是琻朝该有的实力。在车上，她几次想往屋外探去，可这扇窗格分明只是用金丝勾成的薄窗，却如何也看不清坊间的景致。

就好像世界在这里为她上了一道明显的结界，看不到那条必经的河流以及河桥边上的小茶舍。她不甘心地收回视线，落在眼前的伏析身上。

她忽然觉得披上太子皮的伏析很冷漠，几乎不像是他自己了。原本想搭话的势头，也因为对方从始至终没有回看她一眼而作罢。陆十一竟然不知不觉间觉得，自己的肩头也因太子妃华贵的衣衫重了不少。

荐福寺按理而言今日应该是对外开放的，百姓自是对有王公贵族参加的典礼感兴趣至极，可陆十一由马车上下来时左右张望，竟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的影子。

放眼望去，竟可一眼便将在场的八个人数清楚。

“圣上呢？”她莫名有些不安，在搭上伏析的手时，不禁开口问询。

倘若是正常的，伏析必然会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可对方却像是没听见般，领着她缓缓朝大雄宝殿走去。陆十一蓦然感觉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涌上心头，这段路她走得颤颤巍巍，原本不打算轻易配合仪式的自己，身躯竟在住持还没念完词的情况下，先跪了下来。

在场众人皆因她这一跪安静下来，全都冷漠地朝她望来。好像此时，陆十一犯了什么大错一般，不可原谅无法原谅。住持收回手中的经书，伏析冷冷甩开她的手，郡王由殿内踏步而出，高傲又不可一世地俯视着她，他绛紫色的亲王礼服显得在此格格不入。

“太子殿下，把她想要的东西端上来吧。”郡王冷声命令。

“不……”一股寒意由衷窜上心头，陆十一莫名对伏析的举动感到恐惧，竟伸出手去不顾礼数地拉住对方的衣角，“不要！”

伏析睥睨她一眼，连犹豫都没有犹豫，朝后摆了摆手。

很快，一直服侍她的女官又将那个金丝楠木的托盘端了上来。

可是，这回托盘之上放着的不再是什么万国来朝时的仪式流程，而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那是周阮！

陆十一瞬间感到自己的衣衫被冷汗浸湿了大半，她感觉眼前一阵眩晕，再抬头，直直和那颗头颅对上视线。周阮的眼睛睁着，没有人为他阖上双眸，那双如水般平静的美丽的眼睛，就那么淡淡地回望过来，眼里没有爱意没有留恋没有恐惧，甚至连怨恨都没有半分。

他的容貌还算是完整，只有右侧脸颊上一道长长的伤疤由下颚处延展到太阳穴边，里面泛开的皮肉，还在潺潺流着干血。

“你不是说周阮还活着吗？你不是告诉我周阮还活着吗！”那血淌成小河，像是刚刚才由尸身上切下一般。陆十一失控地朝伏析扑去，她抓乱伏析的衣襟，可对方还是那副从容的模样。

伏析接过周阮的头颅，递到她的手上：“吻他吧。现在，你可以如偿所愿的亲吻他了。”

“不是你对我说的吗，有流血，才会成功。”伏析冷笑起来：“难不成你只想让我流血吗？你好残忍，好残忍。”

*

“陆姑娘！”伏析的声音猛然在耳畔响起。

陆十一睁开双眼，接下来，古典悠扬的颂歌在耳畔响起。她抬眸，渐渐回过神来，只见堂上院内歌伎舞伎数十人，正在举行一场对内朝臣的夜宴。

她旁侧坐着伏析，二人位于主位东宫一侧，再往上瞧去，中央位上来了一年终于见上一面的帝王正侧卧在鎏金幕帘后的长椅上，他比陆十一想象中还要老上许多，两鬓花白，看起来和白太医几乎一样大的年纪，端起酒杯来，竟都有些手抖了。

而原本应当是苇皇后坐的位置上，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刚刚的梦除了周阮已死的部分，其余的都是今日白天时发生过的，只是它的内容实在令她太过不安，她猛地伸出手掐了遍自己的胳膊，潦草解释：“抱歉，今日实在是太累，刚刚不小心睡着了。”

伏析沉吟瞧了她一眼，似有浅笑的意思，缓缓端起桌上的桂花酒，轻声道：“这酒据说是白姑娘她们才酿造的，如果不开心，就喝上两杯吧。”

“我在办正事的时候不喜欢喝酒。”她感觉自己有些头疼，随便找了个借口推脱。

只是伏析并未领情，反而道：“办正事的时候不喜欢喝酒却喜欢小憩吗？”

陆十一没理会伏析这句打趣的话，正色道：“我先前和你约定好的，要安置好白迁延和点清，以及现在不知所踪的翠柳和骊歌她们，你都有做到吗？”

伏析恰好放下酒杯，神色又极其严肃起来：“你放心好了，我答应过你，宫变之前会将他们全部安置好的。现在，你也不需要再睡了，因为时辰刚好到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天边烧起一阵紫红色的烟云。宴会刹时间混乱至极，有侍卫前来禀报东宫一侧着了大火，火势极强，一时半会无法扑灭，且走水的地点不止一处，请宴上管家老爷们听从命令离开。伏析和陆十一作为太子及太子妃，将在此处与圣上一同处理后事。

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陆十一还未回过神来，昨日她与伏析所说好的计划已经开始实施了。

只见江陵郡王很快领着一队人马前往内廷，朝皇帝毕恭毕敬地行上大礼：“请圣上领兵前往东宫！”

幕帘后的人显然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状况，大太监郑忠廉便已朝前一步，在圣上耳畔重新解释了一遍江陵郡王的话。原本一个郡王领兵上正殿便已是对皇族的大不敬，也不知郑忠廉到底将对方美化成了什么样子，圣上竟什么都没说，只浅浅道：“东宫何事？”

“皇子周阮背叛朝廷，领兵北上却不见踪影！此时东宫着火，有人今日酉时在后宫见过周阮，本王觉得，便是他要发起政变逼宫！”郡王未等免礼，径直起身，竟然和伏析对视一眼，蓦然朝圣上的方向走了几步。

昨日时，伏析告诉她，江陵郡王将会在今日晚宴期间放火逼宫。周阮开始时就没有带兵北上，他刚出京城，便被郡王的人劫持扣押在牢内，就等今日将周阮迷晕为他换上一身太子常服捆绑到东宫，再接着扰乱会场，由皇帝亲自带兵前去，就会发现，周阮违抗圣旨潜逃回宫，意欲谋反。

现下抓不到周阮，郡王会如此破罐子破摔，还是把陆十一吓了一跳：果真是想篡位的心，连礼数都不顾了，现在直接称王，恐怕是连演戏都不愿意演了。

圣上听之，又见他如此无礼的样子，果真龙颜大怒，猛地拍桌：“且不论你证据由何而来，你不过是一小小郡王，竟如此大胆！”

“烦死了！爹！反正都策反了，直接杀了他吧！”坐在客下的伏休猛地起身，“哪怕现在找不到周阮，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郡王未有接话，伏休便转过身来指着伏析道：“你也别装了！赶快动手吧！”

伏析不动声色，只淡淡回问了一句：“动手是吗？”

“是啊！赶紧动手！”伏休的话中已有恼怒之意。

今日这宴会的确是设计过的，主殿之上所有人都不允许佩带武器，但为了彰显皇族权威，却在堂上挂了一把上月才由名匠打造而成的柘木长弓，此弓弓身表面被打磨地极亮，色泽美轮美奂，弓臂流畅优美，宛若新月。伏析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殿下无礼之人，起身径直取下长弓。

皇帝在旁侧意识到这是场宫变后已然呆傻，他慌了神，手中的酒盏已倾洒在地，恼火之下竟失了礼数，直接掀翻眼前的木桌，桌上餐盘哐当散落一地，肉糜蔬果染污绒布地毯。

皇帝喊了几声来人，无人应答时才发觉四周已再无他人，他叫郑忠廉前去制止伏析，郑忠廉却也像是没听见般立在原地。

伏析拉了几下弦试试手，弯腰由桶中抽出一根雕着金蝉薄翼的箭矢轻轻地搭在弦上。

他先是将箭的方向指向天空，似孩童般玩味，又缓缓移动手臂，对准了皇帝。

陆十一做的梦，恐怕是因为出宫前想到了中花园里的那幅莎乐美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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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ep.85 怕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