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禅大典结束,无妄陪着斐慈来到京城郊外的妃园寝,那儿沉睡着许多未能成为斐昱宠妃的女子。
今日微雨清风,似乎上天也在为赵恩的薨逝而哀悼。雨滴淅淅沥沥地敲打在石板路上,似是妇人喁喁哭诉,这妃园寝阴森黑暗,简直就是幽禁妃嫔亡灵的荒殿。无妄一路跟在斐慈和斐初的身后,不敢去看他们的神色。他们的心情想必是沉重如铁的。
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和久久无人祭扫的坟茔,斐慈和斐初的脚步在一个堆满鲜花的墓碑前停下。那墓碑立于山谷凹处,阴风阵阵。
无妄之前听重瞳娘子说过,像这种位置是不易安置墓地的,因为这儿有“凹风”吹过,煞气很重。即使人死后已不会被寒风侵害身体,可让墓穴中的故人尸骸吹冷风依然是很不好的,因此有“凹风扫穴不建坟”的说法。如此看来,斐昱命人将赵恩葬于此处,定是心中有大恨。
他来到墓前,细细阅读碑文上的字:
“皇诰封美人赵恩之墓。美人赵恩,上将军赵骁之女,勋臣之后。秉性端静,德容兼备。诞育皇太子斐慈、皇女昭琪公主,恩渥深重,慈育储君。春秋若干,薨于凌隆二十五年八月初一。谨以礼葬,永昭淑德。”
赵恩的墓孤零零的,甚至不和其他坟茔靠在一起,墓碑上连花纹和瑞兽也疏于雕刻,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就连碑文读着也让人心生凄凉之意,好似她一个神威凛凛、带兵抗敌的将军,最后进了宫里,就只剩生儿育女、养育储君的作用。一切的丰功伟绩,都在她踏入宫门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她生前应该为凌霄立下过不少战功,可死后却被如此对待,无妄即使没有见过这位英勇的妇人,也为她心有不甘。
无妄的思绪无端跟着细雨飘散,可听觉依旧灵敏,他意识到身后有人在渐渐靠近。他瞬地转过身,发现背后有一个披甲戴盔的女子。她英姿飒爽,眼底含泪,似是有万种冤屈,见到斐慈,她先是跪地行稽首礼,得到斐慈的允许平身后,她才将带来的花束、水果和酒水一一放于碑前。
“三年了……赵将军还是依旧只能葬在妃园寝内。这里不应是埋葬赵将军的地方。”那女子几块糖莲藕放到瓷碟上,双手呈到碑前。她缓缓倒了一杯酒倾泻在地上,一股桂花清香瞬间弥漫开来,像是生生在这片腐臭之地灌入一抹生机。
斐慈嗤笑一声,跪在地上焚烧祭品,低声怨诉:“一个人无论曾有多么功勋卓著,只要触动到了皇权,所有的光辉都会被抹杀干净。”他缓缓将纸钱丢入火中,又补充道:“王副官,以后除了祭拜,不要再为母妃做任何事了。前几日封禅大典的路上,有女子行刺父皇,想必王副官应该知道她的身份吧?”
“陛下,那事在下确实做得鲁莽,可陛下之前答应了要给赵上将军一个交代,要还赵将军一个身份。可三年过去了,赵将军得到了什么?陛下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们……”王副官越说越激动,整张脸蓦地涨红起来。她又怒斥道:“赵将军一生为国征战,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到头来她的碑文上难道连将军的名分都不配拥有吗?!”
斐初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双手握住王副官的手,“母妃已薨逝,你们再派人行刺也是于事无补。若是依旧感到愤怒,也可以离开军队,本宫会派人给你们找新的官职。”
王副官把腰间佩剑解下,放到赵恩的碑前:“在下已对陛下失望至极……太子殿下,三公主殿下,在下已决意离开凌霄,这次来是和你们做个告别。”
斐慈微微蹙眉,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可那抹惊愕很快被他掩藏起来。他捏了捏鼻梁两侧,随后叹道:“是凌霄负了你们。去吧。本王不会拦着你们。”
待王副官走后,斐慈看着她的背影,眸光中幽深了几分。他朝身旁的丹枫耳语几句,随后继续往火里放祭品。斐初也跪在一旁,摇头道:“她们一直向朝中施压,让父皇为母妃迁坟。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在父皇眼里,母妃终究只是父皇的一个妃子,不再是将军了。”
斐慈回想起母妃下葬那天,四周冷冷清清,所有的旧部都被拦在山下,唯有几个贴身的宫女和负责葬礼的宫役能够靠近母妃的杉木棺椁,只觉得内心仍有一团怒火在燃烧。斐慈忍不住仰头对天怒道:“父皇!你既然如此厌恶母妃,当初为何要召她进宫?”
斐初沉默片刻,艳丽的樱唇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声。随后她蹙起秀眉,紧握住斐慈的手问道:“你真想知道?”
“初姐姐你知道真相???”斐慈哽咽着,与一旁的斐初视线对撞。
“嗯。但本宫有些累了,扶本宫去一旁的凉亭歇着和你说吧。”
斐初脸色苍白,斐慈听后马上扶着她来到凉亭里坐下,又命人将茶点备好,又让人把事先准备好的手炉拿过来,塞到斐初腹前。
待斐初展开眉头,斐慈这才明白当年母妃是如何从“赵将军”摇身一变,成为笼中鸟“赵美人”:
二十年前,斐昱亲征出巡,为远在边境征战的士兵鼓舞士气。可路途遥远,身边并无携带妃嫔侍奉,恰逢斐昱是血气方刚之时,便将主意打到了军营中的女将军赵恩身上。他借故要和赵恩谈论军情将她灌醉,强行宠幸了她。赵恩虽在沙场上历经风吹雨打,可身出名门,样貌秀丽,斐昱对她很是欣赏。而且斐昱正好缺个借口要削一削赵家的锋芒,在宠幸完赵恩后,直接将赵恩宣入宫内,封为赵美人。
斐初喝了一杯热茶,稍息片刻继续讲述:“母妃入宫二十年,一共只被父皇临幸过两次,每次都怀中了龙嗣,那便就是你与我。母妃心高气傲,不愿成为父皇的玩物,于是在生下你后,自行用匕首将脸划花,让父皇不再宠幸她。父皇厌恶她,应该就是这个缘故……外祖父虽是上将军,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斐慈紧握拳头,眼泪断线般滚落下来。他颤着唇,愤怒的眼神如同受伤后被激怒的雄狮。他冷冷道:“父皇他趁人之危……真是个小人!”
“小声些……”斐初赶紧捂住斐慈的嘴,她四处张望,确认周围安全才松开手,叹道:“若不是外祖父搬出先皇遗训,提出嫡长子薨逝后,应较武选出新太子,你现在指不定还在宫外被冷落呢。”
斐慈眼里闪烁着无以名状的怒火,不屑道:“这凌霄太子之位,我斐慈不稀罕!!!我甚至不愿得到这个姓氏!!!”无妄坐在一旁,似乎都能听到斐慈的心跳声,似乎有一把利剑,要从斐慈的体内蓄势而发。
“傻弟弟,你不稀罕的位置,却是全天下最渴望的……”斐初伸手去给斐慈擦干眼泪。
“难道初姐姐也想要?”斐慈轻笑一声。
“当然。本宫若能登上皇位,就能恢复母妃的将军之名。而且还能按着本宫的想法,好好统治凌霄。到时候,本宫要铲除叶夫人在朝中的势力,还凌霄一片清朗。”斐初说得头头是道,面含微笑。
斐慈凝望斐初许久,淡淡道:“若有机会,本王会把这位置给你的。”
斐初笑了,“别拿这件事说笑了。本宫身子好多了,我们继续去给母妃烧祭品吧,顺道和她聊聊天。对了,小慈,你还未给母妃介绍你的新朋友呢。”她指了指无妄。
斐慈这才展开眉头,拉着无妄往赵恩的碑前行礼,“母妃,这位是无妄。他是天下第一的武仙,现在在我身边保护我陪我做事。母妃,你在天之灵,请保佑我尽早找到那七星人吧……我虽厌恶凌霄,可百姓们是无辜的。我会听从母妃的话,做一个好太子……”
无妄接过祭品,帮着一起丢入火中,他在心底默默念道:“赵将军……在下是无妄,你在人间这一趟辛苦了,下一世愿你过得潇洒自在吧。对了,谢谢你把慈哥哥带到世上,我会好好保护他的,请你放心吧。”
烧完祭品,斐初因身体不适先行回宫。斐慈许久未回京拜祭生母,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远远看着赵恩的墓碑。樟树随风涌动,低抑的气息在四周不断汹涌。
无妄问道:“慈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我见你似乎不太开心。”
斐慈接住被风吹落的一片樟树叶,那树叶青翠欲滴,尚未到凋零的时候。斐慈将树叶紧握在手心,喃喃道:“其实……我很羡慕你。”
无妄略显疑惑:“羡慕我?为何?”
“在你心底,至少有未见过的亲父可以仰仗,还有从小养育你的桦姑可以依靠。而我……却永远失去了父皇和母妃,就连养育我的乳母也是母后那边派来的奸细。”
“怎么会……陛下他不是……”
斐慈抢过无妄的话,厌恶地回道:“我的诞生不过是场罪恶。自母妃离开后,我便无比憎恶我的父皇……在我心底,本来高高在上、万丈光芒的父皇早已从高台摔下,化为粉末随风而逝。”
“可陛下之能将凌霄统治得井井有序,应该也有过人之处吧。虽然他当初那样对待赵将军,是挺……”无妄善良,说不出恶言恶语。
“挺猪狗不如对吧。”
“呃……嗯……”无妄回答得很轻。
斐慈面露哀色抓住无妄的手腕,悲伤喃喃:“幸好今日有你陪在我身旁……否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挨得过。初姐姐和我说的事情……差点要了我的魂……父皇他为了保住帝位,为难赵氏,竟对我的母妃做了那些事……我实在……”
无妄担心斐慈口出狂言,赶紧捂住他的嘴转移话题:“今日舟车劳顿,慈哥哥你一定累了。我们还是快些回濯玉府吧,我看这天色似乎不好,待会定要下大雨了,还是快些回府休息吧。等明早起来,我们继续好好去找七星人的线索。”
听到“七星人”三个字,斐慈这才从之前的怨念中醒了过来。他拂袖站起,拉住无妄往马车赶去,“也是……我们快些回去吧。吴尚书给了我一份手书,上面有各地稳婆关于接生七星儿的密报。”
无妄随着斐慈上了马车,难得主动地让斐慈枕在自己腿上休息。他心里想着:“今日能陪着慈哥哥,我心里也喜悦得很。他能带我去见他的母妃,想必是相当信任我。我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慈哥哥。待日后找到七星人,一定要将七星人好好抓住关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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