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福宫书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呃……”佑安眼睛扑闪,纯良无辜地看向芳草。
芳草提醒:“我不来,你会怎么样?”
佑安哼哼:“爱来不来。”
“我说的是诗里的主人公……”
“啊!我不记得了!”
“是‘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想起来了!”佑安继续往下背,“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哎呀。他们真烦人,这么点小事还写首诗。”佑安边写边抱怨,这么矫情的诗她不仅得会背会写,还得被抽查。
笔墨忽淡,芳草伸手研磨。
佑安笔尖沾墨:“云姐姐呢?”
“送东西去佑华宫了吧。”
“又去?”佑安噘嘴嘟哝,“这些天她怎么总去佑华宫?”
“二皇子送的那把古琴娘娘很喜欢,最近抚琴总能想到他,派人遣物也频繁了些。云姑娘与牧侍卫是熟识,牧侍卫又鲜少回京,才揽下这活。”
佑安不解,笔杆戳着头皮挠:“这和良骏哥哥有什么关系?”
芳草拉下她的手,放好毛笔:“当心把自己涂成花猫。”她抿嘴笑了笑,脸颊泛红,“公主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佑安不爽:“你们总是说我小!我什么都懂!二哥眉目俊朗,文才武略样样精通。今年围猎,二哥一箭射翻远处野鹿,随行的郡主都看呆了呢!真奇怪,他与大哥同岁,皇后娘娘已在探听各家千金,母亲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淑妃娘娘有自己的打算吧。”
“也许吧。”
正说着话,云沛走进书房:“背会了吗?”
佑安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去看二哥了?”
云沛眼中闪过些许慌乱,随手拿起诗文卷,低头边整理边说:“我刚去顶楼晒台掸冬袄。公主说每次浆洗晒干后,冬袄里的棉絮都结团,穿着不舒服。我娘教我晾晒时要把内层棉料掸平,晒干后便不会结团。”
芳草说:“还是姑娘心细。往后这些事交代小宫女去做就好。”
“我不知这法子对公主的蚕丝锦袄有没有用,先试一试。若是有效再吩咐下去。”
云沛问:“《子衿》背下来了么?”
“正背着呢……还有最后一句……”方才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思路完全被打断,背到哪她忘了,下句是什么也忘了,提笔悬于纸,半晌都没动静,“真讨厌。我明明记得的。”
云沛又问:“刚背到哪了?”
芳草说:“第四句。‘子宁不来’。”
“啊!我知道了!”佑安茅塞顿开,边写边念,“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女子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张望,等她日夜思念的人。思念深似海,一日不见如隔三月。”佑安幻想世界里的主角是具象的,在楼阁眺望的是慌张又羞涩的云沛,等的自然是宗冽。
她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像云姐姐对二哥那样。”
云沛丢下书,又气又羞:“你说什么呢!”
佑安吐舌:“今日二哥被召去金龙殿议事,必会经过恒福宫,晒台上是看得最清楚的。”
云沛拧她嘴:“不许你瞎说。”她也轻拧芳草的嘴,“她哪里懂这些,定是芳草姐姐教的。”
芳草哭笑不得:“姑娘可真是冤枉我了。”
又一会,屋外忽然吵起来,有砸碎东西的声响,有求饶,有训斥,还有呜咽啜泣,乱哄哄的,似是牵扯许多人。
时断时续的,屋内听得不真切。
佑安搁笔:“出去瞧瞧。”
两人放下东西,迈步跟出去。
院里动静大,各屋伺候的婢女太监都探头瞧热闹,可只看一眼,吓得连连后退,扭脸转身各干各的去。
云沛抬眸。
只见宗冽横眉冷眼立于院中,锦袍下摆湿润一片。脚边有个打翻的托盘和破碎的汤碗,小太监跪在他面前磕头,旁边跪着的小宫女仍捧着托盘,可手抖得不行,汤碗盖叮当响。
牧良骏好一阵无语,用刀鞘戳那太监脑袋:“殿下的袍子还湿着呢。”
小太监忙掏出帕子去擦。
牧良骏对另一旁跪着的小宫女说:“我没训你,你怎么抖成这样?”
小宫女低着头,‘我我’半天说不出句整话。
牧良骏摆手:“罢了罢了。”他瞧那太监笨手笨脚,动作粗糙,擦衣服似抹桌子,厉声斥,“当心着点,殿下这袍子可是金线绣的。”
只一句,小太监竟吓得一口气上不来,两手紧闭,昏厥在地。
来迟的程德海步伐忙乱,脸上却绷得严肃,走到跟前,露出谄媚的笑,弓着腰背赔礼:“新来的奴才不懂事。”
他朝旁边使眼色。
小宫女始终低着头,没瞧见。
程德海倏地板起脸,指着她尖声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给殿下擦干净!”瞧她呆头钝脑的,程德海上手,捏住她耳朵,提到前面,又催,“快点。”
宗冽甩袍:“罢了。我进屋烘一烘。”
程德海腰背又弓下几分:“淑妃娘娘不在,皇子进屋等吧。”
他高声唤人:“人都死哪去了。”
太监婢女从院内各处陆续跑出。
程德海指挥:“快把这收拾了,把他抬下去,别在这碍事。笨手笨脚的,一会醒了就送去净房。”
宗冽说:“既是新来的,让管事嬷嬷多教一教。先分去小膳房,别在跟前伺候。”
程德海连声应‘是’。
一个太监拽手,一个太监抓住腿,两个人合力将昏厥的人抬起。那人跪过的地方留着摊尿水。顿时,一股骚臭扑鼻。
程德海霎时面色铁青,嘴皮子翻动,却没声,要骂的太脏,实难出口,只得默声骂。他忍不住要捏鼻,想到身边还有位主子,忙不迭将人往屋内引:“殿下快进屋。”
牧良骏撇嘴:“程公公你平时怎么教他们的?我们殿下是什么凶恶猛兽吗?至于吓成这个样子?”
“哪的话。我们都知道殿下心慈。这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本就是鼠胆。殿下英武威严,几十万敌军都畏惧殿下,更何况咱们这小小宫人?”
“呵。你倒是会说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
佑安问:“二哥。你怎么过来了?”
“路过。进来请母亲安。”
“她去清阳宫找苏婕妤了。你来书房等。”
见此事过去,程德海神色微松,短短十几米,走得背后冷汗淋漓,他掏出帕子擦前额细汗,嘴里嘟哝:“这蠢人,差点害死老子。”
他抬脚,却被芳草拦在屋外:“这我伺候。”
程德海求之不得,立刻收回脚,去往别处。
*
云沛斟茶:“殿下的袍子虽烘干了,但这么冷的天气受了寒可不得了,喝杯姜茶驱驱寒吧。”
“听你的。”宗冽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嘴角浮出抹不易觉察的笑,眸底冰霜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芳草难以置信地揉眼。
觉得不对劲。
又揉了揉。
这铁面冷血的人竟然会笑?
芳草盯着瞧了许久,才敢确定没有看错。
牧良骏浅咳:“你瞧什么呢?”
芳草小声:“我好像……看见殿下笑了?”
“那怎么了?”
“他还会笑?”
“为何不会?”
“啊?”
“我最近常见殿下笑。”牧良骏撇嘴啧声,言语间又酸又嫌。
芳草惊得瞪大眼,嘴巴张着说不出话。
两人的嘀咕传进内堂,宗冽冷声:“牧良骏。”
“是?”
“你刚说什么?”
“我……呃……我和芳草说院里的梅花开得真好。问问她是怎么施肥浇水的,咱们佑华宫的梅花怎么都养不好,可愁死我了。”
芳草应和:“对对对。我在教他种梅花。”
佑安说:“芳草白教,你白学。花草需要常常擦洗、除草、施肥,你们多久回一次宫,如何能养得好?”
“公主说得是。”
“二哥不如找父皇要些云南新培育的植物,不怎么需要浇水。三哥那有一盆,叫什么……仙人掌,形如巴掌,绿油油的,浑身是刺,脑袋顶开紫花。你去要几盆吧,摆院子里,怪好看的。”
“我常在院里练长-枪,院里不摆花草。”他吩咐,“良骏,现有的花草若是枯了便拔了,不必为此烦心。”
“是。殿下。”总算拿话糊弄过去,牧良骏暗自捏了把汗。
佑安望向庭院,满目清冷,只有角落明艳异常。那株红梅不知何时盛开的,尽管落雪压在枝头,红梅仍朵朵傲然挺立。
“膳房有荷花酥、菊花糕、蔷薇酱、桃花酒,怎么没见有用梅花做膳的?”佑安忽然生疑惑。
芳草笑:“先生教了那么多诗词,公主看到这梅花只想到膳食?”
佑安自信道:“我当然有想到那些诗词。什么‘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你看。我都知道的。”
宗冽说:“梅花也有入膳的。”
佑安问:“是什么?”
“梅花汤饼。”云沛抢在他之前回答。
听到这四个字,宗冽明显愣了几秒,眸色暗沉,笑意全无,忽然没了声。
佑安在脑海中搜不出这东西的模样,长睫扑闪,全是好奇:“用梅花揉入面团去做吗?”
“差不多吧。”
“我怎么从没听过这道汤肴。”佑安扭头,“二哥你有听过吗?”
宗冽颔首,淡淡道:“有。儿时吃过。”
“好吃吗?”
“嗯。”
“哇!好想吃。”她拽着芳草的手求,“叫膳房今天做这个嘛。每天都是那几样菜,我吃腻啦!”
芳草很为难:“瑞珠负责膳房,我无权决定公主的膳食。我一会去问问厨娘会不会做吧。”
云沛说:“我会做。”
“真的吗?”
“真的。”
“佑安。云姑娘是来陪你读书的,不是给你做饭的。”宗冽冷声制止。
佑安噘嘴朝天,挂着十分的不满:“那她为什么给你做茶果?只许云姐姐给你做,不许给我做,偏心偏心!”
“你。”宗冽被堵住话,罕见地红了脸,背在身后的手指捻着扳指,别过脸也难掩霎时的慌乱。半晌,他两手按在佑安肩膀,声轻得似请求,“别闹。”
云沛解围:“不麻烦。膳房已煨着鸡汤,只需煮茶揉面制成梅花状即可。梅花理气和胃,最适宜冬天食用。”
“好耶!那我等你噢~”
“嗯。”
云沛迈步,走向膳房。
宗冽低声训:“佑安。你太胡闹了。”
*
为博取宗冽信任,亲手制作的茶果更显诚意,云沛从膳房那讨来几本食谱,最近看的《花食篇》中正好有这道汤肴。
所需食材在恒福宫的小膳房也都有。
她洗手挽袖,按书中步骤制作。
取白梅、檀香末丢入滚水煮出金黄茶汤,滤出揉面,加红曲粉调色,加几朵泡发的白梅花干,擀成面皮。
云沛打开橱柜,取出印模匣子。
匣子里放着十几副银模子,都有半寸长,一寸见方,底面印花槽黄豆般大小,有菊花、有桃花、有莲花,各种花都有,独独没有梅花。
真是稀奇。
梅花这么常见,竟然没有?
没有模子,云沛只得将面团揪成小团,再捏成梅花的模样。梅花团放入滚水中煮熟,捞出盛入熬了一夜鸡汤。
这道梅花汤饼就算做好了。
“公主,做好了。”
汤饼经煮制,红色又深了些,更贴真实的梅花。云沛捏得细致,梅花花瓣薄而微翘,漂浮于乳白鸡汤上,似红梅落雪地。
佑安拿勺舀汤饼。
“烫。公主慢些吃。”
佑安放在嘴边吹凉,再张嘴咬,梅花香霎时在口腔中溢散,细细品尝,还能咬到几朵白梅,花香愈浓。
这是云沛第一次做,有些拿不准:“味道可以吗?”
“很好吃!”佑安点头肯定。
“二哥,你也尝尝。”
“嗯。”
宗冽拿勺的手微颤,在碗里搅动一番,搅落汤饼,再用勺底拨开表面清油,只舀了勺鸡汤喝。
云沛注意到他头顶的数值又开始变化了。
【野心值 5】
一次性加这么多?
云沛惊得差点叫出来,手紧紧拧住大腿,才压下那股顶到喉头的震惊。佑安上了那么多节课都不见得能加上五分,一道菜就让他的野心值加了五?!
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好奇。
这道汤肴对他肯定有什么特殊意义。
刚想问,程德海来禀:“淑妃娘娘回宫了。”
“太好了!我让母亲也来尝尝!”佑安匆匆往外跑,与董桃撞了个满怀。她捂着头,疼得哎哟叫。
董桃戳她前额:“走路不看路,活该你疼。”
“娘!”
“好啦。我给你吹一吹。”董桃俯身,瞥见桌上的两碗汤,神色骤变,先是惊恐,再是愤怒,一手掐住佑安下颌,手指捏在她两颊,用力捏开嘴,另一手手指压住她舌根,“赶紧吐出来!”
舌根被长指按住,佑安干呕不止。
芳草愣在原地。
瑞珠机敏,快步进屋拿来痰盂接住。
佑安俯身把刚吃进去的汤饼尽数吐出。
董桃仍不满意,拍着她的后背催促:“全部都吐出来。”
佑安又弯腰吐了些,早膳也吐出来了,直到胃里没食,呕出酸水,董桃方才松了口气,扶她坐下。
董桃边擦手边厉声吼:“这汤饼是谁做的!还不滚出来!”
声音尖锐,每个字都是刚淬火而出的利刃,字字句句都能要人命。
屋内顿时寂静一片。
几个胆小的婢女太监已跪倒在地,弓腰匍身,前额贴地,不敢动,不敢看,连呼吸都是颤的。
云沛咽唾沫,迈步向前要认错,却被宗冽拦住。他站起身,挡在她面前,主动认下:“是我。”
董桃震惊。
许久,才问:“那些事你都忘干净了?”
宗冽摇头:“儿臣不敢忘。”
“那你还敢?”
“儿时乳母常做给我,乳母病故多年,今日又见院中梅花盛开,更是想念,所以让膳房做了。”宗冽情真意切,眸中甚至闪过些许波光,很是感人。
云沛不由得联想到亲近之人若是不在了会怎样,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便心痛不已,眼泪几欲滴落。
可董桃不为所动,仍铁青着脸,眼中怨怒更甚,抬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一记闷响。
宗冽被打得偏过脸,嘴角渗血,右脸登时显出个红肿的巴掌印。
芳草、瑞珠、程德海、牧良骏亦跪了下去。
待云沛反应过来,屋内人全跪倒了,就连佑安都跪在地上,她顾不得整理裙摆,忙跪下,膝盖磕在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却只能闭嘴硬忍。
盛怒下的董桃满脸通红,指着屋外吼道:“恒福宫容不得你放肆,要指使人就滚回你的佑华宫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诗经·子衿》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上堂开示颂》 唐·黄櫱禅师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梅花》 宋·王安石
*梅花汤饼的做法非原创,参考自《山家清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7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