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的触感不会出错,宁昭意确信自己触碰到了狰狞的伤口。
果不其然,李都言胳膊上还没有好全的伤口被这样剧烈拉扯,开始隔着纱布渗出血色。
她身边的侍女连忙赶来搀扶包扎,手法相当娴熟,好像原本锦衣玉食的主子受伤是再常见不过的平常事。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的缓和下来,宁昭意觉得自己好像撕开的不只是伤疤,可能还有世家大族心照不宣的迂腐家规。
这种事前世她就遇见过,把家族里不受宠的女孩子找个理由送出去联姻,后来好像是遇人不淑,寥寥几次探亲都带着伤回来,但是母家的人向来都是装瞎子。
宁昭意只依稀记得女孩子未出阁时是极爱出游的,嫁过去之后每次都要下好几次拜帖才能同她们少少地待一会儿。
眼里的星光逐渐黯淡下去,死在了一个冬日。
她原本以为李都言和她一样能有不用委曲求全的勇气,现在看来怕是另有隐情。
宴会地点倒是意料之外。
这次不是几位大家闺秀在湖心亭互相吹捧赏花,而是换到了后山山麓,美其名曰感受野趣。
只不过现在的情景和上一次截然不同,宁昭意毫不意外地看见,之前几位奋力吹捧李家千金琴艺高超的几位大家闺秀,用帕子掩住口鼻嘟嘟囔囔,眼睛里是明晃晃的不满,
倒也合理。
毕竟如今的李家前有赐婚不成反遭圣上龙颜大怒,现在在外人看来,又卷入了和太子妃针锋相对的战局当中。
若是李尚书再不站队,就只有被各方势力分食殆尽的下场。
世态炎凉罢了,李都言也没什么反应,不像往日一般咋咋呼呼,或者对周围人颐指气使。
只是默默地指挥下人进行布置,神情木然像个霜打了的茄子。
春末夏初,本就是值得出游的好天气,准备的野餐餐食种类繁多,也能看出来李家这次是用了心的,挑选了相当多的时令蔬菜进行摆盘。
看来也是认真做了市场调查,了解世家大小姐最近都喜欢什么类型的美食。
不过看来了解的渠道比较单一。
宁昭意无奈地看着侍女一溜儿端来的菜品都是自己前两天在自家餐铺推出的新品,试菜的时候都快要吃腻了。
看着大家大快朵颐,只能象征性地夹了几筷子做做样子,心道早知道是熟悉的菜谱她可就不来了。
一边假装发呆,一边心里的弦绷得死紧,她可没忘了这院子里还有不太可爱的花花草草等着她,一会儿指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宁昭意这边思绪飘得老远,几位女眷表面上在聊天,实际上余光一直往这边瞥。
见她心不在焉全无食欲,身旁又没有琼琅郡主陪同,下意识认为巴结的机会来了,于是话题开始悄无声息地转换:
“前些日子听我兄长提过,这几天国库失窃全国上下人心惶惶,还是太子殿下站出来表明了态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结果,真是让人焦心。”
几人互相使个眼色,其中看上去比较机敏的一位姑娘赶紧朝着宁昭意的方向抛出话题:
“瞧瞧我这记性,咱们这儿不正好有个太子殿下的未婚妻嘛,要不咱们问问?”
少女应声抬头,眸子里一瞬换成了不知所措的神色,面对着几人的殷切目光吞吞吐吐道:
“我……已经很久没单独见过太子殿下了,他好像一直很忙,而且不是很在意婚约的样子……”
说着说着又泫然欲泣,俨然是不被放在心上的不受宠的可怜人,似风中芦苇下一秒就要散落。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从以往来看,太子殿下还是很钟意你的,不用担心……”话虽这么说,几人早已收了部分一开始的讨好意味。
这下众人都窃窃私语起来,这和情报中说好的可不太一样,明明捕捉到的往往是两人甜甜蜜蜜地坐在一处,太子就算是做个样子骗骗宁家也未免太认真了一些。
近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上去是什么叶子和果子被揉碎了撞在一起的声响,原来是李都言在用药钵研磨香料。
她的右手臂看上去还有些不甚灵活,但是烤个肉的力气还是有的。
这会儿功夫她貌似已经研磨好了,李都言一股脑儿把粉末装入了锦缎口袋里。
虽然里面散出的确实是浓郁微微刺鼻的香料气息,但是宁昭意还是下意识坐远了一些,左手暗暗捏住了那个香囊。
李都言果然在看她,但是宁昭意现在已经悄悄退到了人群边缘,叫她来搭把手也未免太刻意了。
就近的姑娘上前去帮了忙,不过直到那块肉被烤熟发出焦香,被盛到了每个人的盘子里,也没有人有任何的不适。
宁昭意松了口气,看来李家还没有丧心病狂地在菜肴里面下毒拖所有人一起下水。
暂时安下心来,宁昭意正打算放松一下心情参与一下大家千金那些毫无营养的讨论发饰衣裳的话题。
向来动态视力优秀的少女,就被视线中飞快掠过的一团白色身影吸引了。
一开始以为是兔子,不过好像体型更大一点,还没容她细想,一只山羊就从山林蹿了出来,低头扬角直冲人群而去。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惊叫,任谁看到中型动物忽然朝自己飞奔过来,都是下意识想要逃开。
但是站在人群中心的李都言虽然全身都在抖,却咬牙站在原地没有挪动一步,只是自暴自弃的闭上了眼睛。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李都言感受到的是一阵大力将她抱住两个人一齐往边上骨碌碌滚落,沾了一身的草叶泥土。
头上的发簪被晃开,两人狼狈地并排躺在草地上。
疏疏落落的日光透过树影落下来,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没事吧。”宁昭意撑起上半身,朝还躺在地上的少女伸出了手。
刺眼阳光下,李都言的眼眶不合时宜的模糊起来:真是个傻子,难道她看不出来自己就要被人害死了吗,还救自己干什么。
前几日是李都言十几岁的人生中第一次跪祠堂,依旧是女子不得进入,她就在门外跪足了四个时辰,给的理由很简单,“失了家族颜面”。
多可笑。
她父亲自己在朝堂上惹了不该惹的势力害得家族人人自危的时候不算丢了面子;
家族旁门族系不成器的子弟仗势欺人时不算颜面尽失;
她没能拉拢到宁家的大小姐,就成了颜面尽失的例子了。
但是她没法反抗,表面上李家大小姐的嚣张跋扈的恶名传遍京城,实际上只要稍微越过红线,面对她的往往是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责罚。
满身伤痕全是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这次下的死任务,就是要她给宁昭意弄出个好歹来,也不用弄死,只要假意带她去逛一圈就好。
只要保证在后面的计划里这位把京城局势搅翻了天的侯府大小姐能够乖乖地待在家里,最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李都言向来讨厌一个人就是光明磊落地讨厌,哪里做得来这种背后捅人刀子的事情。
“那就去抄书吧。”她听见往日总是对她温温柔柔笑着的母亲冷了声音。
世家大族折磨人的手段多的是,《女戒》《从德》几百遍的抄下来,还有缺乏睡眠时被柴薪藤条鞭打的新旧交错的伤痕。
她最终还是屈服了。
李都言望向窗外的狭小天空,狠狠捏住自己因为过度写字发疼发酸的手腕,扁扁嘴巴安慰自己:
死了个不太对付的人罢了,干嘛要让自己受这么多的罪。
直到真的到了今天,她看着眼前眉眼精致笑靥生春的女孩子,逆着阳光朝她伸出手,好像觉得自己忽然站在了泥里。
眼前的是云中鹤,她不过是井底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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