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喜欢乖乖听话的男人。”皇太女手中团扇挑起他的下颌,叫他不得不抬起来脸来,“仲和,你知道的,孤给了你体面,你求的孤也都依了你。”
皇太女睨视他笑,笑不及眼底,风流放荡,隐约叫人瞧出几分长公主年轻时的绝代风华。
也该是像长公主些,金玉泽轻笑。
时至今日,他还依稀记得云萝姑姑御街打马,榜下捉了最好看的探花郎做她的入幕之宾,书院的学子们都在笑,殿下坐在祖父怀里乐地拍手,崔世子抱着肚子坐在地上,两条腿蹬的像匹小马,日新楼的小伙计怕他家少东家笑坏了肚子,两个人揉着要把崔世子从地上拉起。
回宫的路上,殿下学云萝姑姑的样子,拉着他的手走上肩舆,捏着他的下巴,同他说:“仲和,你要好生念书,要考上状元,日后孤也去凑凑榜下捉婿的热闹。”她明眸善睐,眼睛里仿佛含着潺潺水色。
真好看,国色天香。
她离他很近,她袖间的香顺着风,扑在他的面上,金贵侍有一瞬的失神,然后笑着应声:“殿下,仲和听话的。”
皇太女也笑,伸手扶他坐上肩舆,小太监唱礼,肩舆承着金贵侍的盛宠,招摇而放肆的去向东宫。
夤夜更深。
内室的咳嗽声渐渐弱了一些,君后伏在床沿小憩,听见脚步声近,惺忪睁眼,见进来的是常衎,眉梢微扬,还是心平气和地开口。
“大夫说如何?”
常衎待他倒是尊敬,搀着与他到外间说话:“还没议出个定夺,爹爹您也知道的,昭南毒百万,道道不见山。这旧疾还得慢慢的钻研才是。”昭南稀奇古怪的东西忒多了,万种毒物聚在一起,家里来的几个大夫看了又看,也没想到当初那老虔婆到底给下的是哪一味毒。
“要不……让疯神医来吧。”君后道,“他心里有气,我去赔不是,我去帽儿岛给他赔不是,给萧二赔不是,只要他肯来,肯依着当初的法子救她,我去赔不是……”
只要疯神医有法子治好苏南枝的病,叫他这一刻死了,他也愿意。
“爹爹。”
常衎默了一瞬,才如是道:“不是儿子不请疯神医来,是他疯了,五六年前就疯了,他神志不清又添癔症,别说是看诊抓药了,就是要吃饭穿衣,也得七八个人在跟前儿伺候。”
五六年前,东海外生有异象,电闪雷鸣之中龙王降世,四海升天,待风平浪静,常娆派兵前去探看,带回了一条形状怪异的海鱼,翻肚皮就在昨夜异象之处飘荡。
海上多奇志,不是寻常道理可以解释的通。
常娆挥手,叫人把那只海鱼丢回海里去,近神鬼之物,避而远之。
疯神医却稀罕极了这些,他在帽儿岛上医大鼋,治海豚,碰到各色花样子的鲊兽他也要手痒着给剌上一刀呢。听闻有没见过的海鱼,扎着膀子就来讨了。
常娆一向待他尊敬,他爱拿金贵药材给飞禽走兽乱用,也都依着他的性子,那条海鱼自然也给了他。
可就是一瞬的决定,却造了大祸。没等到晚上,百草堂的人就来急报,说疯神医动刀给那条怪鱼开膛破肚,鱼血溅到面纱上,没多会儿人就昏死过去了。
岛上的大夫挨着给疯神医看病,常娆不死心,又抬着人去昭南跑了两三趟,好容易人是救活了,却也疯了。
常娆怕他身边没个照应,疯疯癫癫的出什么意外,百草堂也不给他住了,将人接在府里,放了十多个贴身近侍在跟前儿盯着,教他吃饭穿衣,没事儿跟着萧二爷在院子里种种花,养养草,老小孩儿一样的伺候。
“疯了!他怎么疯了呢!他是神医啊!他怎么能疯!”
君后大怒,抄起手边的东西就要发怒,手举到一半,想起里间休息的人,又沉甸甸给放下了。
“小月牙。”
君后唤女儿的名字,脚步虚浮,踉跄着人也站不住了。
常衎从身后将他托住,扶到软塌前坐下,“爹爹,有的治呢。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夫们还在商议,母亲这病,有的治呢。”
君后摆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有没有得治,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当初慈孝章太后也是这样,人好好的,大夏天,太阳地儿里走了一圈儿,夜里就病倒了,缠缠绵绵,各种医病的土法子都使过了,病却一日重过一日。他那时年轻,见老爷子躲在外头偷偷抹眼泪,也是扯着谎宽慰,说有的治呢。
有的治啊,要是真有的治,就好了。
两行眼泪滑落,打湿了凤袍,君后以指腹揾泪,扯了扯嘴角,拍了拍常衎的手,然后拿开,起身往里间去,嘴里还自言自语道:“能治好,肯定治得好。”
常衎站在立在那里,所有宽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许是女帝醒了,歇息了许久的咳嗽声,又一阵赛过一阵的响起来了。
等白天吧,白天天一亮,日头升起来了,人也咳嗽的少了,这病就大略能好起来。
次日一早,皇太女下早朝到惠芳阁来,手里还摘了两支新鲜的荷花,一支给了女帝,另一只塞在常衎手里,琼玖姑姑拿美人瓶来插,窗外天光明晃晃的打进屋子里,一抹新鲜荷色,人心情也跟着欢喜几分。
一家子围坐着吃早饭,桌子就摆在龙榻前。
“这要是叫那几个老迂腐知道了,又该指着朕的鼻子骂朕不不讲礼数了。”缠绵病榻月余,女帝胃口小了许多,只用了半碗清粥,便不再动筷子了。
“由着他们说去。”
皇太女监国的日子不太好过,南平州水患,朝廷的救济粮拨了去,路上洋洋洒洒,硕鼠盘剥,东西到老百姓手里头,一碗粥竟要添半碗沙。
去他娘的斯文礼数,那群天杀的狗东西,把她逼急了,一个个捆了摆一排,统统砍脑袋!
“说是再纵着他们几日,可说到底,我儿是君,他们是臣,君要臣死,臣有不从,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皇太女点头告状:“母亲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不必再等南平州的巡查回来,眼下他们蹦跶的厉害,先找块冒尖儿的,砍了他的脑袋,杀鸡给猴看,也省的一个早朝,百十张嘴在耳朵边嗡嗡。”知道的是朝堂议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牛圈里发了疯。
女帝闻言,忖了片刻,招手叫小胡总管拟旨:“应城提督赵慈,丁忧还乡,现补王世秋……”话说到一半儿,女帝又摇头推了这句,“王世秋、不顶用,就补个够分量的,赵霖衝吧,二品京官外放,又给他加官进爵,还是个实差,且体面呢。”
小胡总管执笔追问:“补赵霖衝去应城,那陛下跟前的人手可就短了。开春贬了两位参知政事,又外放了中书郎左简,挑挑拣拣,再扔出去这个,怕是要从内阁调人了。”
天子近侍,数量不需太多,可也不能一个不剩。
女帝看一眼常衎,笑笑说了个名字出来:“那就叫严胜过来,那老小子诗念的好,叫他给朕看库房委屈了,不如赏他个黄门郎做,他孝顺,朕看着也如意。”
严胜行军打仗上有过人之处不假,可说他诗念得好,那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兵部抄送的文书有时也递进宫里来,看着严胜的签字,女帝从前还笑过跟‘鸡爪爬’似的呢。
小胡总管领命,拟好了旨意,呈于女帝看,得了首肯,才叫人抄送中书省。
皇太女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女帝多顾全大局,严刑责过,更是慎之又慎,皇太女应该是随了君后。
赵霖衝赴任第二日,言官上谏,王世秋停妻再娶,当年金榜之下,他为攀附权贵,以假死脱身,弃糟糠之妻与无辜婴孩于不顾,如今他妻子上京,擂登天鼓,硬生生抗下了五十棍,也要讨个公道天理出来。
消息即出,朝堂上一片哗然。
原先嚷嚷斗南平州的事情,这会儿也没人敢再多嘴了。停妻再娶自古就是重罪。便是前朝昏悖,此一项也有明令禁止,停妻再娶者,男子流放三年,偿先妻百金,再取之妻流放一年,偿先妻百金。
女帝着李甫孽编纂《新明律令》,户婚一类,对此等罪罚更甚严酷,停妻另娶,斩立决,再取之妻知情者,斩立决,若不知情,则两下和离,另至慈幼局劳役半载。
此一案倘若坐实,王世秋必是要掉脑袋的。至与招赘他的那户,不是旁人,正是金阁老金家的宗亲,同根同枝,无有半点儿推脱的关系。
“求殿下为那民妇主持公道,为国法尊!”
言官声音洪亮,谏言如泣,一字一句,在太和殿上回荡。
皇太女端坐在龙椅一侧,若有所思的盯着跪着的言官,目光一挪,又看向同样跪下来的金阁老。
笑着叫二人起身,“想必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小太监上前搀那言官与金阁老站起,皇太女慈眉善目,抚了抚腕上的镯子,笑着又道:“登天鼓响,那是老百姓舍了命都要告的状,这事儿孤得管啊。”
金阁老心下一颤,果然听见皇太女继续道:“好在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案子处置起来容易得很,《新明律令》里不都写的清清楚楚,确有其事,该砍头的砍头,该流放的流放,国法里怎么定论,咱们就怎么依着来。”
皇太女顿了一下,失笑缓了缓语气:“当然,若是那民妇谎报,《新明律令》里也写的清楚,抄家灭族,旁支宗亲,一个也逃不掉。”
皇太女看似是在说敲登天鼓鸣冤的妇人,可那些笑吟吟的话听在金阁老耳朵里,却好似字字句句,都是刻意说给他听呢。
是敲打?还是……
金嘉阳偷偷抬头,望向高位之上的女子。却不料,那人也在看他。
“太傅觉得孤这般处置可好?”皇太女笑着询问。
“殿下处置的极好。”金阁老躬身行礼,一颗脑袋重重垂下,低到卑微之处。
皇太女正经点头,表示很满意他的答复,“既然太傅也觉得孤这主意好,那就这么着吧。”她环视一圈,从人群中点了个名字,“秦元良何在?”
金阁老低着脑袋一颤,清流一派也纷纷瞠目。
大理寺卿秦元良,乃宗室出身,论辈分干系,怡亲王还得喊他一声小舅舅呢。秦元良辈分高,又盘踞大理寺数十年之久,手上断过的案子没有八百也得一千,什么啃不动的硬骨头,只要到了他的手里,熬不过三日,就能真相大白。
皇太女叫秦元良出来断王世秋停妻再娶一案,就差没直白白这会儿就砍了王世秋的脑袋。
“大理寺断案有经验,也有手段,这差事满朝文武都盯着呢,孤把它交给你,秦大人可得给孤仔细的办。”
秦元良视真相为性命,叫他包庇罪过,好比是叫怡亲王府的崔世子科举拿个状元一样艰难。
“臣领旨。”
秦元良叩首接下差事,正要起身,忽又想到了什么,膝盖一软,跪着又磕了个头,补上一句,“必不负殿下之意。”
皇太女舒笑,还是她舅舅眼光好,这大理寺卿是个聪明人,会办案,更会审人。
秦元良秦大人一句‘必不负殿下之意’,金阁老书房的灯火亮了一夜。
次日一早,天微微亮,太阳还没升起,月亮影绰绰挂在东边,天街闹市上一架马车冲撞了轿子,前头的轿夫当即在马蹄底下丢了命,巧不巧,轿子里坐着的正是要赶早朝的金阁老金嘉阳。
巡防营差官赶到,金家的轿子劈了一半儿,按住了马车上坐着的那家,将头破血流的金阁老从轿子底下抬了出来。
“老奸成精,可惜是个糊涂精。”怡亲王笑着催棋,急不可待的又落下一子。
皇太女看面前局势渐微,悔棋就要耍赖:“舅舅……好豆豆,再悔一次,最后一次了,您让着我嘛。”
怡亲王才不信她的鬼话,一个时辰可让了她十多步了,每回都说是最后一次,“落子无悔,再动,打你小爪子。”
皇太女不情愿的将棋子放回原处,趁她舅舅眼不瞥的功夫,又从别处摸走一子,做不服气道:“不让就不让,小气。”
“嗯?小黄毛丫头,讨打是吧?”怡亲王笑着骂她,眼睛再放到棋盘上,看了一会儿不禁眉头皱起,他明明记得白子已经没有活路了啊,怎么不提防的一处还能豁然开朗?
皇太女干脆利落的放下白子,枯木逢春,白龙陡然而立,支棱起来了。
“金嘉阳一手自断筋骨,假戏真做,情也诚诚,意也诚诚,真是下足了本钱,这几日偷摸往东宫走动的小贼都少了许多。”她既有意要抓硕鼠,金嘉阳老奸巨猾,必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先把自己摘干净。
金玉泽是嫡长嫡孙,清流一派最讲究这些名头了。不到万不得已,金嘉阳不会撒手置他的宝贝乖孙于不顾的。
“正正好的时辰,正正好冲出来的马车,你云萝姑姑长袖善舞,是个不见不兔子不撒鹰的主,你叫她的天玑营给你审案子,王世秋脑袋搬家了,也未必能审出个二五六八来。”
长公主说是个忠臣,也是个忠臣。说不是个忠臣,也真没多大的忠心。能叫长公主忠诚的,唯天子一人尔。这个道理怡亲王看明白了,皇太女心里也门儿清。
“舅舅可有看中的能人?”皇太女一手托腮,怅然喟叹。
怡亲王笑着吃掉三枚白子,眉梢上扬:“内举不避亲,眼皮子地下不就有个闲人么?”
“叫永昌去查?”皇太女诧然。
倒不是说崔永昌没这个本事,而是插手了这桩案子,可就跟清流那边翻了脸。怡亲王府一向不参与朝事的,猛然叫崔永昌掺和进来,恐是要在人后落个口舌了。
“乱拳打死老师傅。你换别个正儿八经的人,未必有他使的顺手。”
怡亲王连对外的说辞都帮着想好了,“案子仍压在天玑营底下,不必提到别处,冯希跟那臭小子关系交好,叫他插手任个督查的闲差,又免了他们在底下捣鬼,又不必担得罪人的名头。幸而他也没什么好名声在外,真闹不开了,撒手一撂,爱谁谁去。”
怡亲王可是兵法当闲书读的神奇人物,年轻时候周旋于崔太后与平嘉帝之间,顶着京都第一纨绔的名号,盛宠无二,他不声不响的护住了青州军旗号,又北上经营,为女帝搭上了平江府常家这口粮袋子。
也就是这些年怡亲王淡于朝政,懒得参合那些扯头花揪辫子的琐事儿了,再加上腿脚不便,他也不爱出门儿,才叫人忘了他从前的手段。
“得。还得是我舅舅啊。大义!”皇太女笑着又要悔棋,“老爷子,再让我一步,就一步,最后一步。”
“儿子可以卖,棋局必须赢。”怡亲王果断回绝。
皇太女倒是个好说话的,笑着认下那一步,开口又道:“舅舅要是这局赢了我,不得给点儿补偿。”
怡亲王隐约觉得这丫头要套路自己,没等他拒绝,便听皇太女笑着说:“南平州现在就是个龙潭虎穴,赵慈年纪大了,他一个念书人,手脚功夫终是差着些,把他丢南平州那狼窝里,怕是案子还没个头绪,就叫人吃的骨头渣都不剩了。”
怡亲王拾起刚刚落下的黑子,“南平州不是苏恒的地盘儿么?”
慈孝章太后改嫁苏宗高,苏恒乃苏宗高名下养子,排行第六,论亲戚,皇太女喊他一声六舅舅,也使得。
“舅舅!”皇太女拖长腔嗔怨。
怡亲王撇撇嘴要笑又不敢笑,这局棋,他不想赢了:“小月牙,要不,你再悔一步棋吧。”苏家兄弟与女帝有少时的情谊,苏恒又在女帝手听差,后梁郡的事情,苏家兄弟几个,缠得深着呢。
“孤认输。”投子认负,某人言笑晏晏。
皇太女又如何?皇太女也能当个无赖!
娘亲舅大,这是她亲娘舅,无论如何都得管她。
给孝慈章太后(女帝的母亲)下毒的是崔太后。
同时中毒的还有永安公主(怡亲王的母亲)
这个关系在同系列《玉玠遥》里有详细讲过。提一嘴,知道就行,不知道也没关系。
*
鲊兽:水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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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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