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轮满,洒的地上微微亮。
京都四城门上新换的红灯笼比从前更亮,钟鼓楼门头挂着‘百世昌盛乐太平’的牌匾,牌匾底下的巨石上刻着大秦国运——‘女帝一统,功在万代’。
漫天下的老百姓都祈慕天意,更甚有不远千里来京都一趟,就为了瞻一眼这块宝石。
进出城的人多,官府顺势免了这几日的宵禁。官差们连着排两班儿,赶着子午时,哈欠跟起了营似的接二连三。
刀条子脸的班头才从牌场上下来,正是困意上头,溜墙边挪了挪步,半拉身子倚着铁铸的登梯,宣令吊挂垂垂,遮住了头顶明晃晃的月亮影儿。
“头儿……头儿……”
同班当值的小兵蛋子站在岗楼上朝下瞥,小声献殷勤:“又不逢节赶三八会,您下去眯会儿,我在上头盯着呢。”不赶初一十五,上差都在城隍庙打盹儿摸清闲呢,再熬上两更,收蜡头的老吴崴着长短脚从城门楼子前跑两圈儿,那些个爷爷们才来查卯。
“不碍事儿,眯两眼,且精神着呢。”白天打牌赢了不少,班头抱紧了膀子,冲城东朱衣巷方向努嘴,“这几日城里热闹,上头降了雨露,大人老爷们也赶稀罕罕儿。”一个个掏空了心思要往钟鼓楼表功呢。
“得,您辛苦,小的就搁底下站着呢,有事儿您且吩咐。”
“好嘞。”班头应一声,也不再说话。
万籁俱寂,绕墙风往石头缝儿里钻,咻咻呼呼的热闹,夜一静,护城边的虾蟆就贵儿瓜贵儿瓜地扯脖子叫唤,乌漆嘛黑,也看不清,只有一两声‘扑通’的跳水动静,班头听的昏昏欲睡,脑袋一个劲儿的往胳膊上磕。
“轰!”跟前一声巨响,颠的城门楼上的兵脚下三颤。
班头两眼抓瞎,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把自己送去见阎王,“怎……怎……怎么了……”
只见城墙根儿底下一片浓烟,滋滋啦啦的动静,还有人影摇晃,胆小的差人吓得膝盖发软,跪在地上就扯脖子嚎,“地裂啦!报——地裂啦——”
班头咬牙踉跄,几步上前,踹着叫他止声:“放你娘的屁!没点儿眼见的东西,瞧见什么了该你在这儿胡沁!”
天子脚下,有真龙庇佑,怎么可能会生地裂!
班头是个见过世面的,叫人偷偷往天玑营报信儿,自己则领了几个当值的巡防,往浓烟里头查看。
……
俄顷,天玑营衙门里,小冯将军苦大仇很的看着面前灰头土脸的二位爷,又看看墙角查封回来的几枚土烟花,苦涩的嘴角快要咧到后脑海去了,“亲娘祖宗哎,怎么又是您?”
京都城内炸烟花,没有天玑营的准许文书,可是挨板子的罪过。更何况,这二位爷不知看了哪家的歪门偏方,做的劳什子烟花比雷子威力还要大,就炸了一枚,差点儿轰塌了东边半拉子城墙。
“哼。”崔世子捂着肿起的半边脸,横挑鼻子竖挑眼。
他连带着瞧小冯将军也不顺眼,白他一记,狠狠道,“打!小爷没叫停,谁准你停手的!”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跪着的班头磕头如捣蒜,两下开弓赏自己吃巴掌。他也没想到,黑灯瞎火的,怎么就捉了个霸王出来,还……还被自己慌乱之中扇了一大耳帖子。
小冯将军也恼,京都城里八千个混账纨绔,怎就偏挑了最不得了的一个惹。
“我把你们个滑脱的鬼,脑袋不要了自己个请死去,平日里眼睛瞪的牛铃铛大,谁知是对儿不中用的东西,世子爷同大公子逗趣儿,哪轮得到你们去多嘴!”怕崔世子责罚的严厉,叫着几个巡防丢了性命,小冯将军眉头皱紧,恨铁不成钢的睥睨,衣摆在他手中甩的虎虎生风,“拖下去打他们二十板子!可教他们涨涨记性!”
崔世子乃正经皇亲,依着《新明律令》,这几个人抄家的罪过也不够的,小冯将军先开口赏了板子,倒叫崔家那边不好开口再多责罚了。
“且看着你的面子上,饶他们一回。”崔世子松口,小冯将军千恩万谢,怀着惴惴之心送二位佛爷出去,外头卷了旋风似的又来人禀告,“不好啦!不好啦!高阳书院乱起来了,跑花灯的把式冲撞了游街的观音,这会儿子小秀才们跟卖艺的动起了手,小秀才们瞧着自己吃亏,呼朋唤友的吵着不饶人呢!”
“直他娘!”小冯将军破口大骂,骂完又看身边人的脸色。
大秦朝堂里站着的,十有二三都出自高阳书院,远的不说,眼巴前儿这位也在高阳书院念过书,他老子又与书院的宋夫子关系交好,况且崔家素来爱拉偏架……
崔世子也捂着脸扭头:“看爷干嘛?打架断理,那是你们天玑营的差事,爷在你这儿吃了亏,还得帮着你处理官司不成!”
“那……小爷爷,孙儿就先去忙公差?”
崔世子一脚踹他屁股上,算是出了口气,“滚滚滚!下次再找你清算!”
“告辞……告辞……”小冯将军赔笑脸,领着天玑营的弟兄们逃也似的出去,生怕步子慢了,再被抓回去受折磨。
冯希自以为在崔世子手底下讨了便宜,殊不知自己才是那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蠢货,崔世子与常衎两个从天玑营出来,小轿子两顶,顺着巷子七拐八拐,最后进了富里巷里的一处宅院。
“人请来了么?”崔世子进院子就往屋里张望。
“都齐了,赵家请的医婆子在西屋捆着呢,赵家小姐闻了些药,咱们的人过去的时候就是昏着呢。”回话的小子叫长生,他老子娘现在青州给主子看庄子,他好造化,如今跟着世子做些体己差事。
“昏了一路?”崔世子皱眉,一旁的常衎吩咐道,“把陆大夫请来。”
“大哥哥是要把她当菩萨供起来呢?”赵霖衝自己都不要这个女儿了,他们救了她一命,人活着不就得了,还值得当给她请大夫。
“赵家小姐得活着,她肚子里那个,更得平平安安的落地。”
赵霖衝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他闺女肚子里揣着的宝贝,等日后这孩子生下来,才是翻云覆雨的本事呢。
陆大夫看诊,开了安胎醒神的方子,同着两位小主子的面给她灌下去,不多会儿人就醒了。
“世……世子爷!”赵婷婷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可面前站着的崔世子她认识。她父亲官拜黄门郎,宫里的大小宴席她也曾受邀,怡亲王府的世子爷总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个。
诗词文章样样精通,乐器一类亦略懂一二,他又待妻女极好,为世间男儿少有的自持,除了坊间挂着个纨绔的名声不大好听,世家姑娘们哪个不羡慕那位世子妃的。
“你认识我?”崔世子止住了她要下地见礼的动作,叫了个丫鬟进来,扶她坐起,顺带让人将掳她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
“救你这事儿得分怎么看,你老子嫌你肚子里孩子丢了赵家体面,他不肯你生,可爷瞧着倒是稀罕,你把娃娃生下来,爷替你做主,叫他认祖归宗。赵姑娘,你也是知道的,爷跟金家不对付,能给金家老儿添堵的事儿,爷一向乐意之至。”崔世子一向举止荒诞,他说这话,倒不叫人惊讶。
赵婷婷攥着帕子哭,崔世子见她有动摇之情,接着道:“到底是一条性命,金家如今是惦记着攀高枝儿,嘴上说不稀罕,可高枝儿是那么容易攀的?”
崔世子靠在椅背上,打扇子慢悠悠地摇:“退一万步言,也是那人辜负你在先,他家位高权重,你爹娘老子也不敢替你做主,可谁不是簪缨世家里头精细长起来的呢?过错是两个人的,如今可只有你一个人担了责任。”
“赵姑娘,你甘心么?”
赵婷婷哭声渐胜,一声哀嚎,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在这一刻倾泻。
所有人都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祸害,不该生出来,母亲哭着要她为兄长的前程让步,父亲厉声呵斥,怪她误了自己的高官厚禄,可当初又是谁求着她摧眉折腰,顺从的坐上金家的小轿呢?
他们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她好,为了她好,就得要了她肚子里孩子的性命,为了她好,就得教她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做个提线木偶……
甘心么?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赵婷婷拂开两个丫鬟,跪步到崔世子面前磕头:“我愿为世子爷马前效力,求世子爷护我孩子性命。”
崔世子心下安定,与门外站着的常衎对视一眼,嘴角不禁牵起一抹浅笑。
有念想就成,人有了念想,就死不了了。
富里巷是京都城贩夫走卒们聚集的地方,穷苦人家远到京都,赁不起安定住所,几文钱在鸡毛店里讲究几日,也是常事,人多眼杂,并不适合安胎。长生脑袋瓜子活络,提起了城郊一处尼姑庵清净,庵里的师太每年来府里支一千两的香油钱,再不应外头的打醮。
“这事儿你亲自盯着,有丁点儿差池,爷拿你是问。”
长生领差事,赶天明套车马送赵家小姐出城。
夤夜更深,天玑营里的官司才有了个了断,押了几个闹事的撂地艺人,高阳书院的宋夫子亲自将念书的学子领了回去,其余受冲撞遭了灾的,由书院出银子赔偿,两下和解,各退一步,不再追究。
还有一户姓赵的大人家里趁乱进了贼人,说是丢了千金贵重的宝贝,也由书院出面,补了他家赔偿。
消息传到崔世子耳朵里,他笑的前俯后仰,得意洋洋冲常衎卖弄:“我就说吧,天玑营那群懒货都是不沾手的滑溜,有人出面替他们调解,他们巴不得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都翻出来一并理了呢。”
京都的地方官不好做,东家长李家短,背地里怎么议论都成,可撕开了遮羞布脸儿对着脸儿,不争个你死我活高下立断,出了天玑营的大门就有人戳你脊梁骨骂你窝囊好欺。
冯希盘地头似的窝在那个位置坐了几年的统领,这些糊弄人的手段,再没比他更娴熟的了。
常衎也笑,摇头唏嘘:“在岛上时,母亲还常念着宋家的风骨。曩昔文坛盛况,宋大儒收女弟子苏红,鹿鸣宴上作《狸奴序》,为天下寒门学子广求得念书识理的圣贤之路,后来宋大儒仙逝,母亲还写了祭文悼念。”他扼腕兴嗟,“可惜了。”
这一类事情崔世子见得多了,反倒看的透彻:“咱们犯不着替人家思虑,小宋夫子三四年前就卧病在床,管不得书院的事情了,他那两个儿子一个金玉其外,一个败絮其中。一个赛一个的平庸无能,根本就不是念书的料子,如今能维持着书院的经营,不过是仗着夫子们的本钱。再捎带几年,年长的几位夫子请辞还乡,有的是笑话闹呢。”
宋家出了两代大儒,已经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了。
“盲眼无珠,也是他老子娘没个算计。”且不说书香门第、清流世家了,就是寻常老百姓多置两亩地,多添一间屋,都要惦记着后辈儿孙的前程,小宋夫子念书上是个好本事,教训子孙却不得法子。
崔世子吃茶的动作顿住,面色也正经起来:“这话咱们俩关起门说说也就罢了,出了这屋子,大哥哥可得慎言。”陛下与君后那可都是前年的狐狸修成的精,瞧见点儿火星子,恨不得借芭蕉扇来催火呢。
常衎本就是刻意说这些话来探他的口风,见他谨慎,便笑着改口:“怪我忘乎了,以后不提这些。”
又说起织造司送了喜服来,常衎爱热闹,欢欢喜喜的嚷着去前头试衣裳。
赵家丢了女儿,赵霖衝私下里往天玑营衙门去了两回,冯希揣着明白装糊涂,跟套了磨的驴子似的,原地跟他打转转,绕一大圈,最后给赵家出主意,让他家找高阳书院再议一议。
议一议?议什么?他又不是为了讹宋家那点子银钱!
实在没法子了,赵霖衝不好同高阳书院翻脸,临近东宫大礼,更不敢把事情闹大了叫金家那边知道。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心一横,索性叫人到官府给赵婷婷报了恶疾病逝,私下里再慢慢使人去寻。
赵家先是进贼,没几日便死了女儿,听到点儿风声的人难免要揣测一番,以讹传讹之下,故事就变成了赵家小姐受贼人所辱,为保名节,以死明志。
正值今上废女子禁锢腐朽之道,京都城里的贞节牌坊都拆了个精光,赵霖衝乃天子近臣,他家的女儿胆敢违背上谕,丢性命也要守旧礼,言官们的笔尖子戳来,赵霖衝哑巴吃黄连,生生认下了罪名。
夜深人静,金家叫人来传口信,对赵霖衝好一番宽慰,又许他长子右司郎中的实差,赵霖衝得了好处,当即喜笑颜开,他夫人原本还有三分悲切,听到儿子的好前程,也拂袖扫去一身戚戚之色,口中连念阿弥陀佛,领着奴仆丫鬟进佛堂谢菩萨去了。
及至东宫大礼,赵家小姐在尼姑庵里待产养胎,除一个小掌事领主子示下,不错目的在跟前盯着,再没有第二个人关心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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