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平十九年,六月初九。
骄阳似火,道边的树叶被晒得打起卷儿,地面仿佛要冒烟,大街上别说人、连蝉都懒得叫一声。
一辆马车突然疾驰而来,打破了午后的安静。
“老杜,这么急赶去哪里?”有熟人探出头来寒暄。
“给江小娘子送点冰。”老杜嘴里回着话,赶车的手没有丝毫停顿。
“哎哟。”那人顿时肃然,“那你快去,千万别化了。”
类似的情况三五次后,车辕上坐着的年轻人忍不住问:“表哥,这江小娘子是甚么人啊?”
他是外地人,今天刚到清水县。
早上县令派人来买冰,表哥爱答不理,硬是没卖给他。
这会儿却对一位小娘子如此上心,开始他还以为江小娘子跟表哥有甚么暧昧关系,一路看来,才发现只怕并非如此——其他人对江小娘子态度也很特别,像是敬重中又带了几分呵护。
稍显矛盾的两个感受叠在一起,让他怀疑自己的判断。
老杜张了张嘴又闭上,反复几次,似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描述,最终只道:“你见了自然就知道。”
很快,马车便在一处宅子前停下来。
外观看着很寻常的宅子,倒是牌匾有些特殊——上面写着“清姐的家”。
门口挂着丧幡,却是在办丧事。
“杜老板辛苦。”门房见到他们急忙迎上来。
两人显然是熟识的,略略寒暄两句,门房便将他们带入灵堂。
一进门,气温便骤然降了许多。
但并无阴森之感。
大概是因为这灵堂内竟摆满了鲜花,姹紫嫣红煞是好看,周围安置着一圈巨大的冰块,又用竹筒将融化的冰水引流,绕着屋子循环流动,进一步降温。
若不是屋子中间的棺椁,还有旁边着孝衣的小娘子,只怕要让人误会这是才子佳人集会的风雅之地。
听到动静,小娘子回头看过来。
老杜表弟也好奇地朝她望去,脑袋霎时便“嗡”地一声,甚么都不会想了。
“娘子节哀。”老杜一进屋便红了眼眶,“清姐在天有灵,一定希望娘子保重身体,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阿娘不喜欢这破烂世界,离开对她不算坏事,我不难过,杜大哥也不要难过。”江听澜看起来确实比老杜要平静。
老杜眼眶反而更红了。
江听澜转移话题:“这么热的天,有劳杜大哥跑一趟。”
“应该的。”老杜忙道,“不够就说,冰还有很多。”
“够了。”江听澜摇摇头,“只用今晚,明日一早便要下葬。”
老杜别开眼:“我先将冰卸下来……”
他扭头去找表弟,却见这家伙盯着江小娘子看呆了,气得上前狠狠拍了他一巴掌:“滚过来搬冰!”
话是这样说,到底不敢再让表弟进灵堂,只安排他在门口帮忙卸货,自己和门房将冰块一一搬进去。
表弟这会儿心口仍跳得乱七八糟,也不敢多言。
不多时,冰块全部放好,江听澜身边的婢女过来结账。
老杜说甚么也不肯收钱:“若不是清姐,哪有我这冰窖的生意?这时候收钱,我还是人吗?”
江听澜见他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坚持。
“娘子若还有能用得上我们的,尽管开口。”老杜又道。
“还真有一件事想麻烦大家。”江听澜道。
老杜一挺胸,急切地想为她出点力:“娘子请说。”
江听澜道:“这几天我家无论发生甚么事,都请大家都不要过问,就当不知道。”
“啊?”老杜一愣,“娘子家中会发生甚么事?是那姓魏的又来为难娘子了?还是新县令?”
江听澜并不肯明说,只道:“你们若信得过我,就别问别管。”
“我们自然相信娘子。”老杜只好告辞。
出大门走了一小段,他却对表弟道:“你去对面茶楼看着,江小娘子家要是有事,回来通知我一声。”
“表哥不相信那位小娘子?”表弟虽然没进门,但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放屁!”老杜瞪他一眼,“娘子是绝顶聪明的人,可一来她身体一向不好,二来刚刚失去阿娘,最近清水县又换了个狗县令,我只想了解一下情况,反正绝不能让人欺负她……但你对本地不熟,记住,无论发生甚么事,不要自作聪明地去帮忙,回来告诉我就好。”
反复叮嘱后,才放表弟去茶楼守着。
这一守就是一下午,眼看着天色渐暗,江小娘子家炊烟升起又消散,宅子里依然平静。
今天应当无事了。
老杜表弟正准备回去向表哥复命,却见老杜快步跑上楼来。
他到底是不放心,忙完事情便亲自过来,又问表弟情况。
“甚么事都没……”表弟说到一半,倏地闭嘴。
夜色中,一群人正疾步朝江小娘子家走去。
领头那人戴幞头,身着绿色官服。
老杜见他神色不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大怒:“狗县令这时候去娘子家,准没安好心。”
“县令不是父母官吗?”表弟不解,“他会不会是去祭奠……”
“我呸。”老杜唾了一口,道,“这狗官刚来的时候搞了一桩冤假错案,幸好有小娘子查出真凶,才救下无辜之人的性命。这狗官因此对小娘子怀恨在心,他怎么可能去祭奠清姐?而且,他旁边那人,更是觊觎小娘子已久,他们一定居心不良!”
表弟一听,转身就想往楼下跑。
老杜却拦住他:“娘子打过招呼,这几天无论她家发生甚么事,都别去掺和。”
“她一个小娘子,能奈何得了县令?”
“难道你我去了,就能奈何县令?”老杜摆摆手,“且安心,真有危险,娘子自会求救。”
“如何求救?”
老杜却不肯再多说,只道:“民与官斗,动辄一顶‘谋逆’的帽子扣下来,不说你我,还会连累娘子。再看看吧,她应当有所准备。”
*
江听澜正在吃晚饭,她没胃口,只喝了一小碗汤。
“娘子,你多少再吃点吧。”婢女小满劝道,“再难过也要吃东西……”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门房着急的声音:“等等,你们不能这样进去……”
小满急忙起身朝外跑去,刚到门口,一串人已经气势汹汹地进来了。
为首是清水县县令,他身边跟着的也是个熟人,小满一见这人便忍不住怒道:“魏锦你这白眼狼!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大胆刁奴!”那叫魏锦的指了指县令,反过来呵斥她,“县令大人在此,岂容你大呼小叫?”
县令四旬左右年纪,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闻言抬抬下巴,并不拿正眼看小满,只盯着江听澜打量。
小满犹不服气,江听澜将她拉到身后:“不知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原本你阿娘刚去世,本官不该这时候来打扰。但这里有桩案子与你家有关,本官不得不管。”县令一脸义正词严地道。
江听澜不动声色,只问:“不知是何案子?”
“能让县令大人亲自出马的,自然是大案。”魏锦抢着道,“灭九族的大案。”
江听澜脸上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哦。”
然后就没话了。
魏锦跟县令对视一眼,都有些气恼。
她不往下问,他们怎么恐吓?
“江听澜!你可知罪?”县令突然变了脸色,高声呵斥。
江听澜摇摇头:“不知。”
这态度实在令人火大,县令怒道:“来人!将这刁妇拿下!”
他带了六七个衙役来,闻言一个个也高声呼和,却磨磨蹭蹭、互相推让,并不上前拿人。
“大人息怒。”魏锦也不想真的把江听澜抓走,来来回回浪费时间,他有点等不及了,“小女子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安抚完县令,他又瞪着眼睛冲江听澜道:“大人纡尊降贵来见你,是体谅你刚死了娘,是大人仁慈,你要知道感恩……”
江听澜从头到尾就没拿正眼瞧过他,这时候更是直接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喝起来。
魏锦剩下的话堵在喉头,一时怒也不是,说又说不下去。
县令看着他滑稽的表情,心情倒是好了一点,也不催拿人了。
“江……听澜,你娘是不是跟犬戎人关系很好?”一个衙役趁机站出来,大声道,“你要想好再回答!大人明察秋毫,等下要是从你家搜出甚么物证,你反悔可来不及。”
江听澜看他一眼,再看向县令:“自盛平十九年签订和平盟约后,大夏与西戎各部互通往来,去年宫里选秀,西戎还送了部落公主入宫为妃,听说颇得圣上宠爱。怎么,大人是觉得,圣上与西戎勾结……”
“闭嘴!无知!胡说八道!”县令吓得连着呵斥好几声。
他见识过江听澜的厉害,来了半天并未吓唬住她,还真有点怕她乱说话牵连自己,也懒得再故作高深,开始说人话:“这案子恰好是盛平十九年前的事。”
江听澜张了张嘴,县令又抢着道:“我知道圣上曾下旨‘既往不咎’,可那是针对普通、正常往来的百姓,不包括奸细。”
江听澜:“大人说谁是奸细?”
“这是你娘跟西戎首领往来的信件。”县令拿出一张纸在江听澜面前一晃而过,“人证物件俱有,本官还能冤枉了你们?”
“大人,我阿娘大字不识一斗,如何写得出这样一封工整的信?”江听澜无奈道,“你们陷害人之前,是不是也先调查清楚再下手?”
县令瞪了魏锦一眼,差点就要当场呵斥。
做假证据能不能用点心?
“你娘既然是奸细,自然不会对你说实话,这不是更加证明她有问题吗?”魏锦赶紧道。
“对。”县令也反应过来了,“你娘是西戎人,乔装打扮来大夏刺探情报——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娘的户籍是买通当时县令造的假,衡义县根本没有姓庄的人家。”
江听澜脸色顿时一变。
这是自他们进屋以来,她表情第一次失控,县令顿时心情舒畅不少。
奸细甚么的,只是用来恐吓人的手段,但户籍造假是真的。
只要抓到这个把柄,就不怕江听澜不听话。
果然,江听澜瞬间软和了态度,却又强作镇定:“你们想怎样?”
县令挥挥手,将衙役都赶出去,然后才朝魏锦示意。
魏锦道:“你娘户籍造假的时候,你还没出生。而且,你连她识字都不清楚,可见未必知道她做过的事情。大人仁慈,不愿对你赶尽杀绝,才会私下来找你,给你指条明路——女子出嫁从夫,娘家的事情就与她无关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一副“并不是我逼你,是你求我救你”的姿态。
县令接着魏锦的话道:“听魏三郎说,你俩早有婚约——你们马上完婚,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是在你出嫁后才接到的报案。”
“他放屁!”小满忍了好久,终于忍不住了,“清姐最烦这些礼教束缚,她一直都希望娘子能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郎君,怎么可能给她定甚么婚约?你们官商勾结、狼狈为奸,欺人太甚!”
县令大怒:“来人!将这刁奴抓起来!”
几个衙役这次没迟疑,冲进来将小满拉了出去。
江听澜看他们动作还算礼貌,也没阻拦,而是对县令道:“大人的意思,是要徇私枉法吗?”
“我是为你好!”县令狠狠拍了下桌子。
江听澜看他生气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大人骗骗我也就罢了,不会谎言说久了,连自己也骗了吧?”
县令涨红了脸:“你……”
“你的祖父很厉害,曾官至三品,可惜子孙后代没一个成器的。子辈还只能说是平庸,到孙辈尽是纨绔,而你更是其中的‘翘楚’。但你运气好,凭借祖辈功勋和人脉,竟也在官场顺风顺水,甚至穿上了绯衣。可惜官职能荫,才华和人品却不能,你草菅人命被告发,陛下大怒,才将你贬至清水县当个县令。”
县令没想到她对自己如此了解,不由惊讶,甚至忘了发怒。
江听澜冷笑一声:“可惜狗改不了吃屎,你带着一股怨气来到清水县,遇到案子竟枉顾事实,胡乱将你看不顺眼的人下狱。我抓到凶手,你一边拿着我的成果去领赏,一边却又觉得我让你丢脸,怀恨在心。因此当魏家送上厚礼,要陷害于我的时候,你便像闻着屎味的狗,兴奋地跟他们狼狈为奸了。清水县穷苦,不要脸的人我见多了,像县令大人这般不要脸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闭嘴!”县令彻底被激怒,恶狠狠地道,“江听澜,我实话告诉你,高知府调走了,新的知府还没到,没人能给你撑腰,现在你就是本官手心里的一只蝼蚁——你信不信我今晚就杀了你,让其他人连痕迹都找不到?”
“我信,制造冤假错案这件事——大人你比谁都专业。”江听澜嗤笑,“那么,你是承认所谓的奸细案,是你联合魏家,陷害我阿娘了?”
“承认又怎样?”县令懒得装了,一甩衣袖,“你能奈本官何?”
魏锦没来得及阻拦,暗骂了一声蠢货,同时回头看了眼。
屋子里门窗关得严实,外面没有动静,应该没第四人听到,这才略松了口气。
“你好歹也是一方父母官,竟如此假公济私、滥用职权,如何治理清水县?”江听澜一连三问,“你这样将国法置于何地?将圣上置于何地?”
“你也说我是父母官了,父要子亡,你就不该有怨言。”县令掸掸衣摆,又笑起来,“清水县到京都,有两千八百里,离圣上远着呢。在这里,本官说了算!”
魏锦一惊。
“我呸!”江听澜冷笑一声,随后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握在手上。
魏锦定睛一看,发现那簪子尾部磨得很细很尖,闪着寒光。
虽小,却是利器。
“你要干甚么?”县令下意识后退好几步。
江听澜却将簪子放到自己脖子上:“我今天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如愿!”
她之前一直表现得很冷静,还以为她有大招,不想竟是存了死志?县令微感意外,愣住了。
魏锦却已经朝江听澜扑了过去。
江听澜被逼到角落,再不犹豫,将簪子刺向自己,瞬间划破皮肤,殷红的血蜿蜒而下。
然而她力气到底比不上魏锦,簪子未及深入,已被魏锦夺了去。
“贱婢!给脸不要脸!”魏锦也很生气,将簪子远远扔开,随后一把扯掉自己的腰带,再去撕江听澜的衣裳,“老子现在就办了你……”
县令理智觉得这样不太好,心里又有点兴奋,正在犹豫要不要制止,忽然听到“砰”一声响。
有人从外面闯进来,撞开了门。
“滚出去!没我的命令不许进……”县令回头呵斥到一半,突然大惊,“李,李校尉?”
“蠢货!”李校尉一把推开他,朝角落跑去。
县令惊慌回头,瞬间跌坐在地,双眼瞪得溜圆,几欲夺眶而出——
角落里,魏锦脖颈几乎被割断,鲜血喷涌四溅,染红了对面江听澜身上的孝衣。
江听澜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匕首,不闪不避,神情冷漠。
开新文啦,抱歉让大家久等,依然是每天18点更新,有事会请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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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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