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一尊尊大佛,一向淡定从容的枕风才在无人处弯腰叹了一口气。
今日之事,本是他为了主子行事设的一个局,没成想,枝节横生得都快成小树林了。
起因于阁中传来消息,安西节度使近日正在四处搜罗美男子。如果是私人爱好,本无甚多需理会的,可是据可靠消息,这位节度使家中姬妾众多,如花美眷轮流侍寝,后院里连个小厮都没有,就足证明此事反常。
况且多方探子来报,安西最近不太消停,主子便察觉出了些不寻常。
魏枕风便提议由念韶华出面,打着头牌的幌子,让主子有机会打入内部好生刺探一番。谁料半路杀出了个胡勒人,纠缠不休不说,还差点砸了念韶华的招牌。
将胸中浊气排空,枕风终于停止了叹息,身后响起门闩落下的声音,热闹了一天的念韶华终于复归清静。也不知此时主子身在何处,枕风觉得,强如主子,他总是有办法脱身的,便停止了忧心。
只是当枕风整理好心绪,入内清理残局之时,玄音却急急找来:“掌柜,春晓丢了一坛。”
枕风没将一坛酒放在心上,只温笑道:“无妨,一坛酒而已,丢了便丢了。”
玄音却一副大事不妙模样:“丢的不是白坛成装,是青坛原酿。”
枕风愣在原地,这确实大事不妙,毕竟原酿是堪比春·药的存在,也不知这实打实地一坛子落在了谁手里,可别惹出什么乱子才好。
枕风扶额:“派人去查。”
·
念韶华门外,邢小公爷目送着易欢上了马车离去,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就在书童以为他快站成飞灰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低头惋惜地叹了一声。
然后邢枫抬手招呼起自己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童,驱车往隆福斋去了。
平日里喝酒吃茶与人小聚胡闹,邢枫便总是来隆福斋,细细想来,许多次聚会,易欢要么有事不来,要么懒得来,想见这人一面确实也不大容易。
邢枫想不明白,易欢这个有钱有权又没有家长管束的郡王爷,谁能有他闲?所有人都说他闲,可怎么能安心在一起聚聚的时候总是那么少?
于是邢小公爷得出一个结论,定是易无忧在花花世界里有人了,便把他抛下,独自享乐去了。
便衬得自己更加孤寡可怜。
他坐在包间里郁闷地饮酒,是那种口味清淡的,不怎么上头的果酒,并不敢喝醉。若他在外头喝了个大醉,回到家里被哪个好事的庶兄弟见了,告状给父亲,又少不得挨一顿家法。
书童给邢枫捏着肩膀,轻重有度,让方才受了惊的小公爷感到些熨帖,他伸手指指脖子后的一块,“阿梨,这里再捏捏。”
邢枫舒服得闭上眼,想着要不要叫个弹琵琶的伶人来助助兴,此时皓月当空,小曲听着小酒喝着,岂不快乐?
正欲使唤阿梨去走一趟,却听门外扬起了不绝的脚步声,像是许多人都在往同一个地方赶去。
邢梨停下手,推开门,险些被人撞着,被邢枫眼疾手快拉回来,他拦住一人问道,“不知阁下匆匆,是前往何处?”
那人道:“去天台啊,有人要跳楼,你不去看看?”
长宁城内每日新鲜事不少,跳楼者更是多如牛毛,但敢在隆福斋跳楼的,恐怕也是头一个了,毕竟这隆福斋可是皇家产业。
他家作为皇后外家,可是入了股的,邢枫惊觉,那他必得去瞅一眼了。
邢枫跟着人群往天台处去,一抬眼便能看到那位要跳楼的人。
一眼看出,那是个穷酸书生,那一袭长袍洗得发旧,却很整洁,丝毫褶皱都没有,而书生此时负手立在高处,正在望月,只要再往前一步,几重楼高的隆福斋下,便要多出个亡魂来。
书生似乎对周围不断涌上来的人无所觉,多年苦闷的他,却于今夜这般明朗的月色下,满足地勾起唇,会心一笑。在众人眼中,这便是要绝于世间,马上解脱的笑。
与众人所见不同,书生眼中却是另外一番图景,像是不忍醒的幻梦,却又那么真实。
书生面前,是圣銮亲至,是大太监正在宣读圣旨,是起居郎正一笔一划,将今日之事记于纸上,就在今天,他金榜题名,红袍加身。
陈启眼中流出两行清泪,他考了三年又三年,终于站在殿前,终将大展宏图。圣旨宣罢,他躬身道,“臣领旨,谢主隆恩。”
意欲跪下,却见皇上抬手道,“朕能得爱卿辅佐,实乃天下之幸,爱卿平身。”
与此同时,有人正慢慢爬上来,缓慢地靠近陈启,为了不惊动他,反而刺激他跳下去,来人尽量放轻了脚步和呼吸。
而陈启此时直起身,脸上带上了踌躇满志的神情,宣旨太监走近道,“大人,皇上另赐新府,还请大人跟着咱家一同前往交接。”
陈启已经换上了红色状元服,意气满满,他笑着答应着,迈出一步,便如轻羽一般,坠落下去。
赶来的人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捞到。
邢枫只听到一个很轻的物体落地的声音,继而是人群突然吵沸起来,让他感受到死亡在这一瞬间掠了过去。
幸而就在方才,邢梨伸手覆住了他的双眼,没让他见到那人掉落的场景。他回过头才发现,所谓柔弱的书童,竟然比他还高。
他扒下邢梨的手,怔怔问道,“今日是什么大凶日子吗?”
邢梨回答:“公子,黄历上今日是个好日子,宜出行。”
“看来黄历也做不得准对吧?”邢枫问。
“公子累了,回府吧。”邢梨答。
而人群身后,赫凛雪对下属道,“去查查那人之前做了什么,和谁在一起。”
一盏茶后,天台上还有很多人,或惊诧或猜测,感叹这掉下去的人为何想不开。长宁城说大不大,于是书生的身份很快在人们的言语中浮出水面。
下属甲一归来,将查到的说与赫凛雪听,只见他默了几息,幽深的眸子再不压着那经年日久的凛冽。
从念韶华离开,想在此处喝一盏茶躲躲闲,竟也能遇见此等腌臜事,他心中很不快。
方才心中无名的烦闷还未得到宣泄,听了甲一的回禀后却好像找到了出口,他冷冰冰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是这般,那种渣滓也就没必要活着了。”
甲一领会他的意思,却又转回身道:“头儿,替人报.仇这种事与组织格调不符吧,况且死去那书生与咱们非亲非故的。”
没必要做这好事吧。
赫凛雪鼻音轻哼了一声,“那就先洗劫,”他顿了一下,望向楼下闪动的点点灯火,灯火绵延在或长或短的街巷,像明灭的星子,他补充道,“再点一把火。”
“得令。”甲一这才兴奋地领了任务离去。
·
云柘赶来时,床上的人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是梧桐将人捡回王府的,既然来都来了,作为医者,云柘未有丝毫犹豫,径直开了药库,取出了一只上好的百年参,切了片让人含着。
就在梧桐去寻王爷的间隙,他已然将病人处置了一番,至于能否捱过来,便只在此夜了。云柘便不错眼的盯着他,直到门外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易欢下了马车,梧桐小跑着走到前面打着灯笼引路,斜月在身后紧跟着。
易欢边走边嗔,“以后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捡。”
梧桐道:“在门口放着终不好,怕又让人误会了是王爷将人打的半死不活扔在街上……”后面半句他未再说,无非是怕糟了王爷的名声。
易欢却道:“名声这东西,坏了就坏了,坏名声保命。”
他记得父王病重时曾说,“不求你芝兰玉树,只要你平安长大,可惜为父没能教你更多保命的东西。”
但父王走后,他也渐渐摸索出来一些自己的方法。且很有效。
“若他是细作当如何,若他是逃犯呢,躺在门口就是我打的了?就算是我打的,太守大人敢动我么?”
梧桐被易欢问住了,想通了一些关节,于是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起来,“王爷……”
“但这世上人命虽如草芥,可能力范围内,当救便救,梧桐你做得对,但要记住,永远留下几条后路。”
梧桐脚步停下,平日里的能言会算,如今通通成为让他惭愧的虚影,是他被表面的安宁蒙蔽了双眼,才这般不小心。
他还把云柘牵扯了进来,此时,后怕如江水一般涌上心田,将他淹没。
斜月接过灯笼,熄灭了放在门口,牵着木头人似的梧桐靠在门口守着,他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平日里话少,如今反而主动起了话头。
“梧桐,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已分不清,更多时候是我们在照顾保护王爷,还是王爷在照顾保护我们,保护王府。”
梧桐的声音带了丝沉闷的哭腔,“王爷他……会不会太辛苦了。”
这次斜月没吱声,只是静默地抬头看着月亮。
易欢一进门,便被这满屋子的药味熏得头昏脑涨,“云柘,你是怎么待得下去的?”
云柘起身微微笑道,“我早都习惯了,只是易欢哥哥你还是回去休息吧,人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易欢走近瞧了两眼床上的人,床边柜上摆着的,是这人随身带着的包袱,还有一个破斗笠,斗笠都飞边了,他眼神向下巡,凌厉地落到此人身上。
易欢看着此人的身量翻了下对方的掌心,得出结论,“此人身上有武艺。”
云柘点点头,“在给人治伤的时候,我发现他身上有多处刀伤,分别位于前胸、后背,且刀痕有新有旧,样式多为胡刀所致,左肩有箭镞痕迹。”
“是军人,”易欢又道,“也许是个逃兵。虽说朝廷广发捷报,但听说这大捷来的颇有些水分,若是从边关逃回来的,也不是没可能,”他看向眼前少年,又补了一句,“不过听说逃兵穷凶极恶,常因被戳穿杀人。”
云柘拧着帕子的手一顿,肩膀微微缩了一下,但只是一瞬便又支棱起来,婴儿肥还未退去的清秀的脸上,突然带上了一股不太相合地“狠戾”,感觉奶凶奶凶的。
他将帕子展开,这帕子大小与人脸差不多,“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易欢轻笑着抢过了帕子,扔在一边,轻轻敲了下云柘的脑袋,“怎么像个小土匪似的?”
这也是云柘头一回生出杀人的想法,毕竟,王府是他的家,若因他医好一人,便伤害了王府,他宁愿做一回杀人犯,大不了回头自首去。不过,自首前他要把所有保命的法子和医术全都交给易欢哥哥。
云柘想着这些,也全然没有意识到易欢可能是在诓骗他,逗弄他。不过也确实在关心他。
这么一来,云柘也不撵着易欢去休息了,只是绷着背,抿着唇盯着床上那人。
只要不影响对方的病情,那些让病人舒服一点的,比如用湿毛巾擦汗,给对方喂止痛药这些,云柘能免就给免了,他才不是圣人菩萨,也不要当东郭先生,他闷闷地想。
不知何时,天已微明了。斜月端了水进来,轻轻唤醒了易欢和云柘。
恰巧此时床上的人睁开眼,他翕动着唇,不断喃着“水……”。
于是易欢一挥袖,将刚要送到嘴边的凉茶,一滴不剩,泼了过去。
展鸿:你清高,你泼我! ̄へ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伤员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