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鸿打点好行囊,打算与易欢告别。
他印象里这位小王爷总是一副小大人般的正经模样。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但父亲每回来永安王府都要带上他,他就总要兴冲冲地去挑战下这位小王爷,然后每次都被打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十几年过去了,他成为边关的守关将军,小王爷却变成了一副他不认识的样子——手无缚鸡之力,荒诞不经,放浪形骸。
他摸摸怀里沉甸甸的银票,有了银票,便有了粮草和物资,即便朝廷对边关的上书置之不理也无妨了,这个冬天,将士们足以挨过去了。
只是展鸿没想到的是,易欢这会儿竟不在王府。
云柘一手拿着医书,一手端着碟糕点走来,见愣愣站在原地的展鸿,便招呼道:“展大哥,桂花糕,快来尝尝。”
展鸿点点头走来,他问道:“云小神医一直住在王府里吗?”
云柘点点头,“娘亲归隐后,便一直住在王府,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归隐?”
云柘道:“娘亲可是很厉害的医者哦,当年很有名的,还有展大哥,以后叫我云柘就好。”
婴儿肥尚未退去的脸上,眉眼弯弯,眼眸亮晶晶的,清澈直达心底,仿佛这世上没什么挂碍能沾染其上,世俗与之竟没有一丝一毫关联似的。待在云柘身侧,仿佛周身的沉重都被涤荡无踪,心情也轻松。
只是这样的时光总要结束,他要转回身,面对自己必须要面对的重量。
“云柘,我要走了。”展鸿说完,云柘蓦然起身,嘴里还叼着半块糕点,差点掉在地上。展鸿伸出手,想摸摸云柘那毛绒绒的头顶,终究还是忍住了。
“展大哥,这么着急吗?”云柘看着展鸿眼眶周围好不容易淡下来的淤青,心下里是想留人再住一段时间的。
“在永宁城要办的事办完了,家里人着急,我便要赶着回去了。”展鸿握紧拳头,其实还有事没有办完,比如痛打那帮贪官,让他们对着边关的方向下跪,道歉磕头。
这几日他夜不能寐的时候,也想通了其中关窍,为何他刚到永宁城,就被套在麻袋里,被如此好好“招待”了一番,差点连性命都丢了。
作为雁云关守城将军,就算品级不如这边的达官显贵,可敢这般对待他的人,恐怕也只有那几位了,所以也只有那几位,在面对他的时候是心虚的。
展鸿在心里怅然叹息一声,若是没有易欢关键时候的帮助,他真快坚持不下去了。
云柘咽下口中的糕点,木然地点了点头,“以后有机会,我可以找你去玩吗?”
“当然可以了。”展鸿爽朗一笑,拍了拍云柘的肩头,少年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见展鸿包袱都收拾好了,云柘再不过多挽留,他唤来梧桐,梧桐道:“展兄弟,主子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请随我来。”
展鸿一头雾水跟着梧桐走,易欢不与他讨债就不错了,如今竟还要送他礼物,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梧桐停下脚步,展鸿看了看院子里的东西,心情一下复杂起来,好的坏的情绪混乱交织,竟一时无言。
院内,那匹眼熟的白色黑目骏马,正悠闲的吃着草料,而骏马旁边,停着的那辆华丽贵气且十分骚包的马车,简直不能再眼熟。
原来那日他在心里痛骂的公子哥儿竟近在眼前,还阴差阳错,成为了他的救命恩人。缘分果然妙不可言。
梧桐抚了抚白马的头,将马绳解开,递到展鸿手中,“展将军,祝你一路顺风。”
云柘睁圆了双眼,“展大哥,你是将军啊。”
展鸿点点头,牵上马绳,伸手顺了顺马儿的毛,这当是一匹好马,他心里感谢易欢,将恩义默默记在心里。出了府门,他对梧桐和云柘拱了拱手,“多谢,告辞。”
说罢,将军一身布衣翻身上马,片刻不敢耽搁,朝着目的地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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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欢今日出门时换了驾稍显朴素的马车,从华贵张扬变得低调奢华,无他,这回目的地是宫内,就算是素日再如何张扬,也要适当收敛些。
宫人将易欢引至太极殿。
殿内轻烟袅袅,一长髯白眉老人正静坐冥想,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慈爱地道,“这几日又跑哪里玩儿了?都不来看我。”
易欢一身月白华锦,头束玉冠,像只白狐一般伏在老人的膝头,他侧身倒了杯茶递给老人,“我这不是来了吗,皇爷爷。”
太上皇伸手戳了下易欢额头,“你啊,和你父王一点也不像,你父王年轻的时候,是一刻也闲不下来的性子,不是往边关跑,就是一头扎在军营里,才不会想着来看看我。”
易欢道:“孙儿若是有父王的本领,也没有皇爷爷眼下的承欢膝下了。”
太上皇眼眸里似闪过什么,突然觉得伤感起来,他看向墙边挂着的画像——一身戎装,手持长剑,丰神俊秀的永安亲王,正目光坚定地看向远方。
易欢察觉到了这沉默,问道:“皇爷爷,今日中秋,可是又想念父王了?”
“哼,想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太上皇把茶杯放在桌边,静默两息,对易欢道:“你也有二十三了吧,可遇到心上之人啊?”
易欢起身,这话题转得这么生硬吗?
故而他也有所敷衍,只是语焉不详道:“孙儿有许多喜欢之人,可未曾遇到能入心间之人。”
“那你快点,我还想要抱重孙孙。”
皇爷爷将他视为亲孙般有所期冀,可易欢多少有心无力,便想着逃避话题,把火力转移到皇室的嫡子亲孙身上,“话说,太子……兄长也到了婚配年龄了吧,孙儿定不遗余力,帮太子兄长寻个合适的太子妃。”
太上皇看向易欢,易欢下意识躲闪开这道目光,心道不愧是做过帝王之人,就算今日已非当年,这看向人的眼神实在太有杀伤力,让他一时心虚。
他假装顺势回头看了下更漏,“皇爷爷,时间也不早了,孙儿要准备去赴宫宴了。”
太上皇无语地摆摆手,末了还是说道,“宫宴等候时间太久,你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易欢双眸染笑,“多谢皇爷爷。”
吃了几块糕点,还是御膳房熟悉的味道。宫宴开宴时间尚早,他便命宫人将斜月叫进来,两人往御花园赏菊去了。
易欢前脚没走多久,太子便来了,见太上皇的茶桌上多了半杯残茶,“皇爷爷,方才有客人来了?”
太上皇半阖着眼,抬手示意太子入座,李灏恭敬行了一礼坐下。
太上皇问道:“你可知方才是谁来过了啊?”
李灏未加思索,微笑回道:“想必是承嘉郡王来过了。”
太上皇睁开一只眼,抬手点了一下李灏额头,“在我这里还端着,什么‘承嘉郡王’,你们儿时关系那么好,如今怎的跟陌生人一样?”
空气似乎静默一瞬,李灏目光黯淡了些,“只是孙儿好久没出宫了,自然见不到,故而疏远了些。”
太上皇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好,易欢这孩子日子现在过得不错,这样也好……”
李灏点了点头,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太上皇说,“日后若是有机会,重新认识下也不错。”
似若未闻般,太上皇起身道:“刚批完折子,这会儿便有空了吧?”
李灏扶起太上皇,点头道:“是。”
“国事上倒是苦了你了,你来磨墨吧,中秋合该给那几个过世了的烧几篇祭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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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内,秋菊批挂着黄金甲,香阵透骨,在白日的微温下掩住了萧瑟,反而让此间走过的人心旷神怡。
易欢和斜月在御花园四处观赏,宫人在身后默默陪着,平日里御园不曾开放,赶巧今日中秋,皇后便邀了臣子及家眷入内赏花。
因听闻海外贡来不少奇珍花草,易欢得了云柘拜托,要将这些奇珍花草观了说与他听,一解小神医内心求知若渴。
易欢此时正低头细细瞧着一朵紫色大头花的枝叶脉络,而斜月数着花有几瓣,蕊有几颗,悉心记着位置。主仆二人十分之专注,简直将旁人视作无物。
不远处似乎有人对这边指指点点,易欢自然带搭不理,任那些声音自行聒噪去。
宫人在一旁陪着不言语,只心道,平日里听说小王爷放荡不羁,如今一见确乎如此。此时易欢抬眸,余光正好与宫人对上,宫人心头微颤,方才敢细看,原来这位竟是这般绝色。
“皇后娘娘到。”一声传令,让园中或交谈或赏花的臣子和家眷们骤然回过神来。
“皇后娘娘千岁。”易欢随着众人行着礼,因他名义上也算皇室众人,故而只行了个半礼。
易欢也是有许久未见过这位国母,此时抬头一见,便不得不感叹,真年轻啊,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却犹如二八芳华正盛的女子,若不是锦服华饰威严华贵,这容颜怕让人误以为是谁家贵女入了宫。
皇后简单与众人寒暄两句,便被宫女搀着离开了,许是怕自己在场大家都不自在。
“看我姑母长得美吧。”不知何时,邢枫窜到易欢身旁,一见面就开始炫耀。
易欢点点头,美则美矣,可就是看着过分锐利。
世人都说,越美丽的东西越是有毒,他便低下头看眼前那过分美丽的从海外舶来的奇花,想着回去要和云柘好生描述一番,说不准是能用来制什么奇毒呢。
“无忧,别光顾着看花啊,咱们叙叙旧啊。”邢枫扯着袖子对他道。
易欢看了邢小公爷两眼,“邢子繁,你不是擅长绘画吗?”
邢枫抱臂骄傲,“那是自然。”
“你来,把这些花画下来。”
莫名奇妙做了苦力的邢子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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