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碎
初冬的朝阳,堪堪跃过皇城朱红的宫墙,将金灿灿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太极殿前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
今日,是新帝齐珩的登基大典,亦是封后之日。
百官按品阶肃立,旌旗在微寒的晨风中猎猎作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漫长的御道尽头,等待着今日最尊贵的女主角——
即将母仪天下的皇后,金珠珠。
金珠珠立在镜前,由着宫女为她戴上那顶沉甸甸、缀满东珠与宝石的九龙四凤冠。
冠冕的重量,几乎要压弯她纤细的脖颈,但她唇角却扬着一抹压不住、明媚又骄纵的笑意。
镜中人,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本就极盛的容貌,在华贵异常的皇后礼服映衬下,更是灼灼如烈日,令人不敢逼视。
大红色的织金凤袍,上用五彩丝线绣着翱翔九天的凤凰,裙摆逶迤在地,如同铺开了一片绚烂的云霞。
“娘娘,您真美。”身旁的老嬷嬷低声赞叹,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奉承。
金珠珠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掠过镜中那身奢华到极致的装扮,落在了妆奁盒底层,一枚有些旧了的金镶玉平安锁上。
那是她及笄那年,父亲跑遍全国才寻来的顶级羊脂玉,请能工巧匠打了送她的。
父亲当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说:“我的珠珠,合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是啊,她金珠珠,从出生起,拥有的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父亲是富可敌国的首富,母亲是江南织造家的独女,她自小金尊玉贵地长大,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是顶尖。
就连她的名字,都取得直白而宠溺——珠珠,金贵的掌上明珠。
后来,她遇到了三皇子齐珩。
那个在皇家宴席上,于一片喧闹中独自坐在角落,侧影清俊又带着几分落寞的男子。
只一眼,她就陷了进去,非他不嫁。
父母拗不过她,几乎倾尽家产,为他铺平了通往龙椅的每一步。
如今,他成功了。
而她,也即将成为他名正言顺的皇后,与他共享这万里江山。
想到齐珩,金珠珠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性子冷清,许是母妃早逝又不得圣心的缘故,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但她相信,往后有她陪着,日日用她的热情暖着,总能将他那颗心捂热的。
“吉时已到——请娘娘起驾——”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打断了金珠珠的思绪。
她深吸一口气,敛去唇边过于外露的笑意,努力端出几分皇后的威仪,扶着宫女的手,一步步向外走去。
封后大典的仪仗,盛大得超乎想象。
礼乐庄严,旌旗蔽日。
金珠珠手持玉圭,踩着厚厚的红毯,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太极殿。
裙摆上的凤凰在日光下流光溢彩,仿佛随时都要振翅高飞。
道路两旁的百官命妇,纷纷垂下头颅,不敢直视凤颜。
她能感受到那些或敬畏、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的背上。
但她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扬,如同过去人生每一次出现在人前那样,骄傲得理所当然。
这本就是她应得的。
齐珩的江山,有一半是她金家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如今,她不过是来拿回属于她的位置。
终于,她走到了御阶之下。
高耸的龙椅上,齐珩端坐着。
他身着绣有十二章纹的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帘遮面,看不清神情。
但金珠珠能想象,那珠帘之后,定是一张清俊温和的脸。
他向来如此,待人接物,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
礼部尚书开始高声唱诵那冗长的册后诏书。
文绉绉的辞藻,金珠珠听得半懂不懂,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淑德贤明”、“温良恭俭”、“堪为天下母仪”。
她心里有些想笑。
淑德贤明?
她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跟“温良恭俭”四个字,怕是边都沾不上。
齐珩为了给她这个皇后之位名正言顺,也是费心了。
诏书念毕,司礼监躬身,将盛放着皇后宝玺的金盘高举过头顶,呈到金珠珠面前。
只差一步,接过宝玺,她便是这王朝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金珠珠的心,因这最后的仪式而微微加速跳动。
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宝玺——
“且慢。”
一个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自龙椅方向传来。
是齐珩。
金珠珠的手顿在半空,有些错愕地抬起头。
百官之中,也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看向皇帝。
只见齐珩缓缓抬手,轻轻拨开了面前的十二旒玉串,露出了那双她曾以为盛满柔情,此刻却只有一片冰封湖水的眼睛。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她,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皇后金氏,”他开口,声音透过清冷的空气,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德行有亏,骄纵奢靡,不堪母仪天下之重责。”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金珠珠的心上。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齐珩却不再看她,对身旁的内侍总管微一颔首。
内侍总管躬身,随即取出一卷明黄的绢帛,展开,用他那特有的、尖利而刻板的嗓音,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皇后金氏,出身商贾,不识礼数,性非温良,纵情享乐,毫无母仪之德。自入王府以来,未能恪守妇道,规劝君上,反恃宠而骄,耗费无度。今更于封后大典之上,举止轻浮,有失国体。如此德行,何以承宗庙、奉祖先?朕心甚痛,为江山社稷计,不得不废黜金氏皇后之位,收回宝玺册宝,即刻逐出宫廷,钦此——”
“废后”二字,如同惊雷,在金珠珠耳边炸开。
她浑身剧烈一颤,头上那顶象征着无上荣光的九龙四凤冠,因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而猛地歪斜,最中央的那颗东珠磕在她的额角,生疼。
她却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高座上的那个男人。
“德……行有亏?”她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她为了他,收敛脾气,学习那些繁琐无比的宫廷礼仪。
她为了他,求着父亲将金山银山捧到他面前,助他打通关节,结交权臣。
她在他被其他皇子打压、最失意落魄的时候,依旧陪在他身边,用她笨拙的方式逗他开心……
如今,他坐稳了龙椅,她竟成了“德行有亏”、“不堪母仪”?
那当初,他为何要一次次接受金家的资助?
为何要在无人处,握着她的手,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难道那些承诺,那些看似真切的情意,全都是假的?
都是……算计?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
“不……不是的……”她摇着头,想要上前质问,想要将他脸上那层面具撕下来看看,底下藏的究竟是什么!
可她刚迈出一步,两旁如狼似虎的侍卫便已上前,毫不留情地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放开我!齐珩!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为什么!”金珠珠挣扎起来,所有的端庄仪态在此刻碎得彻底,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发出凄厉而愤怒的质问。
她那头精心梳理的发髻在挣扎中散乱,珠钗玉环叮叮当当掉落一地。
那顶凤冠,终于不堪重负,“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上面镶嵌的珍珠宝石迸溅开来,滚得到处都是。
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和尊严。
高座上的齐珩,只是淡漠地垂着眼帘,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他甚至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嫌她的失态,扰了这大典的肃穆。
“带下去。”他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不带一丝情感。
侍卫的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拖着将她往殿外拉。
华丽的凤袍被粗暴地拉扯着,发出锦缎撕裂的细微声响。
方才还充斥着庄严礼乐和百官朝拜的大殿,此刻只剩下她绝望的挣扎声和侍卫们沉重的脚步声。
那些曾经对她卑躬屈膝的官员命妇们,此刻都低垂着头,无人敢为她发出一言。那些目光,从最初的敬畏羡慕,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怜悯、嘲讽,甚至是幸灾乐祸。
世态炎凉,竟如此分明。
她被一路拖行,穿过一道道宫门,朱红的宫墙在她模糊的泪眼中飞速倒退,如同她急速逝去的荣华和爱情。
最后,她被毫不留情地推出了最后一道宫门——神武门。
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轰隆”一声合上,隔绝了她过去一年所熟悉的一切,也彻底断绝了她与那个男人的所有关联。
冬日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她仅着单薄礼服的躯体上,冷得她瑟瑟发抖。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那扇再也打不开的宫门,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尘土里。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的爱情,她的皇后梦,她引以为傲的一切……
都在这一刻,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珠珠——我的珠珠——!”
两声急切、带着哭腔的呼唤,穿透了她绝望的屏障。
金珠珠茫然地抬起头。
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不顾一切地朝她奔来。
是她的爹娘。
父亲金满仓,那个往日里总是挺着肚子、笑容满面、被称为“笑面财神”的首富,此刻发髻散乱,官袍歪斜,脸上满是焦急与心痛,跑得气喘吁吁。
母亲则是一身素净的诰命服,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几乎是扑跪到她身边,一把将她冰冷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
“珠珠,珠珠,你怎么样?别怕,娘在这里,爹娘都在这里!”母亲的声音哽咽着,温暖的怀抱驱散了些许刺骨的寒意。
金满仓看着女儿散乱的头发、苍白的脸颊、以及那身被拉扯得不成样子的凤袍,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猛地跺了跺脚,对着紧闭的宫门方向,嘶声吼道:“齐珩!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欺人太甚!我金家倾家荡产助你,你便是如此对待我的珠珠?!”
他的骂声在空旷的宫墙外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金珠珠看着父母因她而痛心疾首的模样,心如刀绞。
是她,是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连累了父母,害得他们半生心血付诸东流,还要在此受辱。
“爹……娘……”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沙哑,满是愧疚,“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看错了人……”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金母哭着打断她,将她搂得更紧,“是爹娘没用,没保护好你……这劳什子的皇后,我们不当了!我们回家!”
回家?
金珠珠茫然。
家在哪里?
那个堆金积玉、仆从如云的金府,还能回得去吗?
为了支持齐珩,家中产业早已变卖殆尽,如今,他们已是真正的身无分文,一无所有。
金满仓看着女儿眼中的绝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滔天怒火和悲愤。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和尘土,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对,回家!你娘说得对,这皇后,谁爱当谁当去!爹告诉你,只要爹娘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说着,像是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竟是一碗早已糊成一团、却还冒着些许热气的长寿面。
“今日是你生辰,爹记得。”金满仓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宫里规矩多,爹怕你吃不上这口家里的味道。本想等你典礼结束……快,趁还热乎,吃点……”
看着那碗卖相难看、却凝聚了父母全部爱意的长寿面,金珠珠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在皇宫,她拥有无数珍馐美味,却不及眼前这碗糊掉的面条万分之一珍贵。
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接过父亲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大坨面条,混着滚烫的泪水,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味道咸涩,面条软烂。
却是她十六年来,吃过最好吃、最温暖的一顿饭。
寒风依旧凛冽,吹动着三人单薄的衣衫。
金珠珠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吃完了那碗意义非凡的长寿面。
胃里有了暖意,连同那颗被冰封的心,似乎也找回了一丝力气。
她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身后那象征着她一生耻辱的巍峨宫墙,最后,目光落回父母那写满担忧却依旧无条件爱着她的脸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骤然冲散了眼中的迷茫与绝望。
她缓缓推开母亲,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
再抬起头时,那双原本盛满天真与骄纵的明眸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新的东西,正在破土重生。
她看着父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爹,娘。”
“从今日起,我不是什么废后,我只是金珠珠。”
“我们不去求任何人,也再也不靠任何人。”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软弱和过去一并吐出,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掷地有声地宣告:
“我们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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