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阿丹洛的话,戚瑶的五感顿时变得敏锐起来。她屏息凝神僵住了身子,目光紧紧盯着浮碧亭外的小径。
“来人既然同我们一样不守宵禁,想来也光明正大地出现。”阿丹洛低沉而带着磁性的嗓音在戚瑶耳边响起,语气里隐约有几分笑意,“殿下说是不是?”
戚瑶微微一愣,匆匆将目光中小径上收回,抵在阿丹洛脖子上的匕首也跟着松了松。
她知道此刻自己正面临着危险的困境,可除了僵住的身子之外,大脑也一片空白,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需要帮忙么?我的殿下。”
正在她心思百转之间,又听见阿丹洛的声音如是道。
闻言,戚瑶抬起头来警惕的看着他。不怪她多疑,实在是阿丹洛的性格与动机叫她摸不清楚,更何况就在不久之前,眼前这人还用明日在宴会上揭露秘密作为威胁吓唬她。
只是令戚瑶惊讶的是,阿丹洛眼下似乎当真没有多余的利益心思。
在沉默对峙之时,阿丹洛倏地将她手中匕首拂落,动作迅速,但并不粗暴。
紧接着,戚瑶只觉自己腰上一紧,竟是被阿丹洛单手揽腰箍在怀中提了起来。
脚下没了实感,她不由得有些紧张,察觉到阿丹洛揽着自己往荷花池中一跃的动作,更是心下大骇。
他不会想把她扔到池子里去吧?
脑海中蹦出这么一个想法,戚瑶越发惊慌。呼呼风声迅速拂过耳畔,眼看离池面越来越近,她只觉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禁不住紧紧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预想中的场景并未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脚下踏实的触感。
“可以睁眼了,殿下。”阿丹洛压低的声音在耳畔落下。
犹如从梦魇中惊醒,戚瑶心有余悸地做了下深呼吸,缓缓睁开眼往下一看,才发现自己与阿丹洛正立在池心的一块大石上。
说是大石,实际上也不过勉强足够容他二人立身而已。
她尚未完全缓过神来,忽觉阿丹洛将手落在她肩上轻轻往下一按。
“人来了。”他道。
与阿丹洛半蹲下身,戚瑶才发现挨挨挤挤的荷花与荷叶刚好能隐匿他们的身形。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不远处便有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传来。
掩在高出池心石块近一尺的花叶之后,戚瑶透过密密的绿叶,隐约能看见立在树影下的两道人影。
其中一道人影半跪下来,朝立着的那人道:“属下在孙府探了半月,并未发现孙承平有什么动作。”
户部尚书?
戚瑶对这位建议她选秀的孙尚书印象实在说不上好,竖起耳朵细听。
远处树影下却是一阵冗长的静默,直至戚瑶都不禁疑心是不是对方发现她与阿丹洛而故意止住话题时,立着的人开了口。
“其他的可有查到什么?”
那声音叫戚瑶生出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禀少主,孙承平似乎同万贵妃走得颇近,不过……不过还未探明白是何关系。”
“呵。”那道熟悉的声音冷笑一声,“孙承平胆子可真不小,敢在狗皇帝眼皮子底下抢人。”
闻言,戚瑶眼眸中流露出些许震惊,不单是为着孙尚书与万贵妃不清不楚的关系,还有那句“狗皇帝”。
她不由得联想到前日在上林苑遇到的刺客,只是还未来得及细细往下推究,神思又被不远处响起的声音引了过去。
“玉妃的事查得如何?”
“属下按少主的吩咐去查过了,只打听到她入宫选秀前有一位相好的情郎,后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名唤裴成轩。玉妃前些年被废之日,裴成轩也刚好遭同僚毒害暴毙身亡。”
“同一日?当真是巧。”那声音顿了顿,“玉妃母家呢,当年也没什么过火的事么?”
“回主子,玉妃父亲为花县知县,生母是县中私塾先生之女,皆算是安分的,官场关系也算干净。”
话落,树影下又陷入沉默。立着的人久久未再开口,似乎在思考这件事的蹊跷之处。
戚瑶也心生狐疑。
既然玉妃母家对戚和并无威胁,他软禁玉妃做什么?
她亲自去景阳宫探过一回,紧闭宫门内通明的灯火与众多侍卫显然不是囚禁一个冷宫废妃应有的架势,反而更像在……
更像是看押重犯。
戚瑶想得有些出神,并未注意到不远处半跪的人已经离去。直至阿丹洛虚按在她肩上的手往下压了压,她才发现那道熟悉声音的主人已经从树影下走了出来。
皎洁月色之下,那人宽肩窄腰,身高腿长,作巡夜侍卫的打扮。戚瑶微微眯起眼睛想要看得再清楚些,待看清那人的五官时,却是倏然怔住了神。
居然……是先前她在景阳宫外碰到的那个侍卫。
不,现在看来,或许叫假侍卫更准确些。
视野中的身影忽然将视线落到荷池中,戚瑶被那道犀利冷凛的目光吓了一跳,不自觉将身子朝后缩了缩。
这个动作叫她整个人几乎都贴到了阿丹洛身上。
下颌被戚瑶的脑袋不经意蹭到,带着皂角清新气味的发香钻入鼻尖,阿丹洛僵了一下身子,到底是没有推开半缩在自己胸膛前的人。
喉结轻轻滚动一下,他压低声音:“殿下认识?”
戚瑶不理他。
离得太近了,阿丹洛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直直拂在戚瑶耳廓,泛起的酥麻感叫她身子颤了颤。
她想拉开距离,然而脚下的石块实在太小,便只得硬着头皮忍耐,待那股奇怪的感觉减轻些许,转头恶狠狠瞪了阿丹洛一眼。
阿丹洛失笑,低声提醒她:“别乱动,当心被人发现,殿下。”
戚瑶乖乖不敢动了,只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觉得阿丹洛当真是生了张乌鸦嘴,他话音才落,那道凌厉的目光便倏地朝荷池上扫来,停在她与阿丹洛所在的方向。
荷叶足够密,也足够高,可许是那道目光太锐利,抑或是她自己心虚,她只觉得挡在身前的花叶一下子成了摆设,自己则被那人的视线凌迟。
胸腔处砰砰直跳,她几乎都听见了因紧张而变得过快的心跳声,眼看那道身影往荷池的方向行来几步,更是急得连呼吸都忘了。
“别怕,放松些。”偏在这时,阿丹洛竟还有心思安抚她。
竟还敢开口说话。
戚瑶还有些气他方才的乌鸦嘴,却见阿丹洛将目光落到小径处,轻轻抬了抬下巴,“人已经走了。”
闻言,戚瑶忙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那个假侍卫当真已经在短短几息内消失不见。
惊讶了下,戚瑶狠狠松了口气。
又藏了一会儿,她才放心站起身来,然而保持半蹲的动作有些久,腿脚有些麻,她这一动作便摇摇晃晃,险些因立不稳跌入池中。
好在阿丹洛扶了她一把,“小心。”
立稳之后,戚瑶立刻在不大的空间内尽可能与阿丹洛保持距离,她也并不想同对方交流,只想尽快离这个危险的异国王子远些。
心里倒是颇为硬气地这么想,可戚瑶很快发现一个尴尬又棘手的问题。
她出不去。
这石块并非人为造在池心,因此并没有通往池边的路径。
戚瑶深深沉了一口气,抿紧唇角,如临大敌似的紧紧盯着池面。
她不会凫水,但又不想在阿丹洛面前放下身段。
这池子应该不深,下水走过去应该也不是不行,顶多就是池底污泥多些……
见她紧皱着眉头却始终不肯开口求助的模样,阿丹洛颇觉好笑,“殿下是要自己过去么?”
闻言,戚瑶只觉得受到了挑衅,原本还浮摇不定的念头瞬时坚定了下来。
“是。”为自己打气一般挺了挺脊背,戚瑶高扬起脑袋对上阿丹洛的目光,“不劳王子费心。”
说罢,两手提起衣摆,足尖微微往石块边缘迈开半步,俨然一副要趟下这泥潭的模样。
见状,阿丹洛微不可查皱了一下眉头,连忙将人拉住。
“殿下偏要同我这般生分吗?”他道。
他不过是开个玩笑,哪曾想戚瑶会将那话当真。
戚瑶没应声。
她面上表情会有多大的变化,心下却在暗自诽腹——好笑,但凡是个脑子没病的,谁会与对自己有性命威胁的人亲近?
她正如是想着,忽觉腰上又是一紧。几息之后,阿丹洛已经带她稳稳落在了浮碧亭中。
甫一落地,戚瑶便从阿丹洛怀中挣脱出来,神色戒备着立到一边,活像眼前站着的是个恶阎罗。
阿丹洛无奈叹了口气,“我当真没有恶意。”
“殿下如何才肯信我?”
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却被戚瑶厉声喝止:“不许过来!”
见对方当真停了步子,戚瑶紧蹙的眉头松开了些,却依旧一眼不眨地盯着阿丹洛的面庞。
她想从那双眼眸里读出情绪,却只望进一片清澈深沉,非但未看出什么,反而不自觉晃了下神。
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恢复理智,戚瑶将心思转到如何从这里离开这个紧要的问题上。
思忖片刻,她对阿丹洛道:“你……你退后些。”
阿丹洛依言往后退了几步。
戚瑶眼睛微微一亮,藏好自己心下算计的意图,面上维持着警惕,试探着又道了一句:“再往后退几步。”
这回阿丹洛并未立即依言动作,面上闪过一抹犹疑。
见状,戚瑶一时有些心虚,却依旧稳了稳心神道:“你不是问我如何才肯信你吗?按照我说的做便是……你退了,我才敢说。”
闻言,阿丹洛将目光定定落在她面上半晌。见戚瑶神情认真,不似有诈,这才打消心下疑虑。
轻笑一声,他惯纵戚瑶似的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又朝后退了两步。
“如何?”身子已经抵到栏杆上,退无可退,阿丹洛道:“现下可以告诉我……”
他余下的后半句话因着眼前猝不及防出现的一幕卡在喉中。
在阿丹洛因惊讶而骤缩的眼瞳中,原本立在亭子边缘的戚瑶忽然扑了过来,落在他胸膛上的手用力一推,阿丹洛便这么直直往栏杆外仰倒下去。
他看见戚瑶扬眉吐气的神情,看见她那双小巧又姣美的唇瓣朝他比出一个口型——
“下去吧你!”
事实上,以阿丹洛反应之迅速,如果他愿意的话,完全能长臂一伸抓住栏杆,不至于整个人掉到池中。
只是在被戚瑶推倒的那一瞬,相比轻微的被欺骗的恼怒,阿丹洛更多的是惊讶与失神。
他阿丹洛居然也有被人算计的一天。
有意思的是,对方还是个温吞软和、女扮男装的假太子。
心下闪过这个念头,“嘭”地一声闷响,阿丹洛整个身子落入开满茂盛荷花的碧池中。
至于罪魁祸首戚瑶,早在推完人撂完话的那一瞬匆匆逃离。
正值夏日,池子里的水只是微凉,泡在里头算不得冷。然而即便如此,身为北姜王子的阿丹洛也许久未吃过这种苦头了。
他自池中站起身时,全身上下俱湿了个透,滴滴淌着水。
得亏巡夜的侍卫鲜少到宫后苑来,否则被人发现他宵禁时外出不算,明日皇宫上下有关北姜王子跌入池中变成落汤鸡的传言定会不胫而走。
几片被压落的荷花花瓣沾在他衣发上,阿丹洛一边往池外走,一边抬手取下花瓣。
动作之间,水珠自墨发与指掌间滑落,划过虎口附近的伤口时,激起轻微的刺痛。
阿丹洛将手放到眼前,目光触到那圈伤口,不由得有些失笑。
先是踩脚,后是咬人,最后还哄骗着将他推入池中——这可都不像是一位受过宫廷礼仪熏陶的太子该做出的举动。
是了,她也的确不是太子。
思及此,阿丹洛不禁对戚瑶原先的身份生出几分好奇。
只不过在连续否定心下浮出的几个猜测之后,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半分头绪。
半晌,阿丹洛敛下眼眸,抛开微乱的心绪,重新将目光落在那圈泛红的牙印上。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句话很适合她。
阿丹洛心道。
***
笠日。
准备多日,终于到了戚和的生辰。如往年的圣节一般,大安天子于午门前夜宴群臣。
至天幕逐渐暗下时,巨大的鳌山灯熠熠生辉,将整个宴席照的如昼透明。
文武百官纷纷落,戚瑶虽因着昨夜的事心下惴惴不安,却也避不开这重要的场合。
她到自己的坐席处时,戚愈已经到了。
戚瑶先是礼节性的同他点了点头,才落座对戚愈道:“伤势怎么样,严不严重?”
戚愈微微怔了一下,见戚瑶将目光落在自己右肩上,才明了她是问的是自己前日在上林苑受的伤。
前日回宫后,他只自己草草涂药包扎了下,没有请太医,也未有人问起,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眼眸颤了颤,戚愈下意识抚上于他而言无足轻重的伤处,“只是小伤,不妨事。”
“……多谢皇兄挂怀。”
闻言,戚瑶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那便好。”
她将目光收回,空空落在舞女翻飞的水袖上,忽然又听戚愈道:“皇兄的伤如何?”
大抵是因着戚愈许久不曾主动开口关心他人的缘故,他字句间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自然,神情也透着些许生涩局促。
然而饶是如此,向来性情孤僻的戚愈能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着实令人惊讶又欣喜——如果戚瑶此刻没有心不在焉的话。
宴席上的气氛欢快热闹,可戚瑶开心不起来,甚至静不下心。
其实昨夜回钟粹宫后她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那么快同阿丹洛撕破脸实在太冲动了些。眼下她只怕阿丹洛一个不高兴,会将所有事情都捅出来。
到时候,整个生辰宴的焦点便是她了。
如此想着,戚瑶心下恐恐更甚,乃至忽略了耳边少年的声音。
“殿下。”守福俯下身来附在她耳边低声提醒:“二殿下问您伤势如何,正等着呢……”
戚瑶这才回过神来,颇为歉意的看向戚愈道:“皇兄的伤没事,阿愈悉心养好自己的伤便好。”
说完,将目光收回,片刻后又陷入担忧之中。
旁边的戚愈将戚瑶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不自觉蜷缩紧了放在膝上的指节。
他不明白,戚瑶是因为关心在意他才问及伤势,还是仅仅因为能和颜悦色同所有人相处后雨露均沾的敷衍。
倘若是后者,他宁可不要。
他缺少的,从来只是真心的、仅属于他一人的偏爱。
良久后,少年垂下眼眸,敛起眼底涌动的偏执,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淡道:“是,皇兄。”
大约半盏茶后,殷怀玦姗姗来迟。
他今日着一身金绣缠枝花纹的长裙,首饰颇多。面上淡施粉黛,将本就精致的面容衬得愈发惹目,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席间纷纷响起一阵吸气声。
即便是习惯了殷怀玦美貌的戚瑶,目光触到他高挑的身影时,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守福则是忍了又忍,才没有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呼。只是见到那些世家子弟眼睛直勾勾望着郡主的模样,他又生出几分气愤,替自家殿下不平。
俯下身子,守福对戚瑶道:“殿下,郡主来了。”
戚瑶点点头,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我看到了。”
守福急得挠了挠耳朵,想了想,将拇指与食指放在嘴角两侧往上一撑,露出一个滑稽的笑容来。
戚瑶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笑出声。
心下忐忑暂时被驱散,她便也就顺着守福的意,朝缓缓走来落座于她右侧的殷怀玦微微一笑。
对上她的笑颜,殷怀玦皱了皱眉,余光瞥见戚瑶脖颈间的几处红痕,目光倏地一顿。
须臾,他偏开视线,意味不明道:“想必殿下昨夜心情不错?”
“嗯?”戚瑶想起方才殷怀玦的目光,抬手抚上自己颈侧,觉出几分痒意来。
她顿时了然,道:“阿玥误会了,不过是蚊子咬的。”
夏日蚊虫本就多,莫说她昨夜在池心荷叶里藏了那么久,便是夜间随意到宫后苑走上一圈,被咬八个十个红包都不稀奇。
“是么。”殷怀玦这么不冷不淡应了一句,也不知信是不信。
戚瑶放下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殷怀玦方才那句话的深意。
她懂的太快,便也下意识觉得这误会很正常。可仔细想想,将蚊虫叮咬的东西联想到旁的东西,似乎并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能力……
戚瑶面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复杂。
先是疏离冷淡的性格,再是踹开刺客那暴力的一脚,以及此刻在古代近似荤话的问题……女主的人设真是崩得有些厉害。
胞弟的死竟给殷怀玥带来如此大的打击和转变。
如此想着,戚瑶下意识往身边的人看去。
只是目光落在殷怀玦乌发下白皙的侧颈时,也怔了下神。
戚瑶看着那如雪肌肤上的几处红点,哑然道:“阿玥,你怎么也被咬得这么厉害……”
怪了,想来殷怀玥鲜少外出,慈庆宫西殿的宫人不燃丸香的吗?
明天中午再更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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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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