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漫天柳絮飞飞扬扬飘满京都城的大街小巷,西城坊间一片人景融洽,东城却是家家紧闭,生怕将祸水引到自己家门前。
前日皇帝下旨,礼部尚书赵家获罪抄家。
抄家持续了两日,赵府上下老小一片慌乱,抓的抓逃的逃,哭喊连天。
旨意上明明白白写着,赵家男丁一律斩首,女子没入宫为奴。抄家的官员当即便几乎将男丁斩杀殆尽,女子一律投入监牢。
牢里蚊虫四飞,老鼠在污水里横行。赵家养尊处优惯了的太太小姐们一进去,当即晕倒了好几个,剩下的都挤在角落里哆嗦,连哭都不敢放声哭。
唯独一人除外。
监牢房檐上的积水滴落在萧文珠额头上,冰凉一瞬,萧文珠睁开眼。
似曾相识的场景,耳边也是和那年一模一样的女人的哭声。兜兜转转四年,她又回到了这里——大梁关押重犯的典狱。
只不过她的身份变了。那时的萧文珠是敌国被俘的公主,如今的她,是礼部尚书赵毅的小妾。
“你……你快过来。”
赵家老母看萧文珠独自一人坐在牢房门口出神,生怕狱卒看她相貌美起了歹心思,忙不迭颤声喊。
萧文珠看过去,赵家女眷的惨状并不出奇,谁第一次从云端跌入泥泞,不是哭着喊着要爬起来呢?
她走过去,坐到了赵家小女儿的身边。
小姑娘抽噎着,说话都不利索:“姐、姐姐........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萧文珠摇摇头:“不会死,你没听旨意上说女眷没入宫禁为奴吗?他们不会要你的命,只会要你的自由身。”
“萧文珠,你说什么!”
赵家正房太太低声呵斥,“阿愿还小,你吓唬她做什么?”
萧文珠没有再开口,但那个叫阿愿的姑娘显然听进去了,哭得更加厉害。
“我,我不想做奴婢!”
萧文珠目光淡漠。从前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可自从她为了活命把自己卖给赵毅,什么心气都烟消云散了。
忽然,一道脚步由远及近来到牢房外。
来者语气不善,将钥匙插在牢房锁孔里,三两下推开门:“萧文珠在何处?”
原本被来人吓得惊慌失措的赵家女眷一瞬愣怔,纷纷看向萧文珠,不知她为何会被提名。
萧文珠抬起头,目光冷静:“是我。”
狱卒冷笑一声,“来人,把她带出去,乔大人说了,要亲审她!”
*
典狱已是阴森至极,可狱中刑室更是尤其可怖。
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刑具,墙角边燃了个火炉,噼里啪啦往外溅着火星子。
狱卒将萧文珠推搡进去,萧文珠险些没站稳,好在手扶着石壁,被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呛得咳嗽了几声。
这是她进典狱的第二日,她反而平和了许多。
在得知赵毅获罪的那一刻,萧文珠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可笑。原来自己算计许多,到最后还是一场空。
可慢慢地,她发觉事情不是没有转机。赵家固然是倒了台,但自己不一定要跟着他们去死。
萧文珠现在,就等一个机会。
“文安长公主,别来无恙。”
中年男人带着些许讥讽的声音从刑室中间桌案前传来,挟裹着小窗外和畅春风拂至萧文珠面前。
萧文珠抬眼。
她认出了那个男人,从前她的姐夫,如今的大梁刑部侍郎乔易之。
乔易之:“多年不见,长公主变了许多。从前的举国明珠,委身他人苟活至今,也是令人瞠目。”
萧文珠慢慢往前走了几步,盯着乔易之,这个害她姐姐一尸两命的男人,唇角溢笑:“哪里比得上乔大人,奴才做不够,在我父兄脚下摇够了尾巴,又跑到大梁来当哈巴狗。你用我姐姐,你发妻的性命换得一个小小侍郎的位置,可还心安?”
乔易之眯了眯眼,脸上冷了许多:“你唇齿功夫再厉害,也不看看如今身处何处?典狱归我管束,你固然硬气,可我有一千种法子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萧文珠笑笑:“你连自己的孩子都忍心杀害,本就不配为人。既然不配为人,又何必在我面前多言?你想干什么,尽管干。要是我死了,必定好好在你乔家列祖列宗面前,告你这个卖主求荣的两姓家奴一状!”
乔易之被她一激,险些就要让人动刑。可转念一想,又把一口气咬牙吞了下去。
他知道,要想从萧文珠嘴里问出东西,一味用刑不可,这是个软硬不吃的女人。更别说,那位贵人明说不许在她身上留伤。
乔易之气得牙痒痒,但不愧是能屈能伸之人,竟然还挤出了一丝笑:“长公主果然有骨气,在下佩服。我此次来,也不是想与公主为难,只是想问问,公主手上,有没有你夫君赵毅通敌的罪证?”
萧文珠一下便明白他的意思。
赵毅获罪,罪名是与胡人里应外合,叛国重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莫须有的罪过。无非是朝中几位重臣想借胡蛮的手除掉赵毅,究竟谁通敌,还未可知。
乔易之此时来问她……
其意不难猜。
果不其然,萧文珠没沉默多久,就听乔易之压低声音,朝空中拱手:“阁老开恩,你若是一五一十说出来,便可得自由身,不用入宫为奴。”
萧文珠斜眼瞧他,冷冷地道:“我并没有什么证据,如何能说。”
出乎意料,乔易之一点儿不恼,反而面露喜色。在他看来,萧文珠这是妥协了,至于有没有证据——哼,那不是随手拈来?
他招招手,立刻有人送上一份文书。
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落在萧文珠眼中,便如同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匕首,轻而易举就能要了赵毅和赵家上下老小的命。
乔易之:“也无须你说什么,你只要亲笔写下这封文书是真,阁老自会保下你。”
文书上所有文字汇聚成一句话,便是赵毅祸国殃民,罪无可恕。
室内沉默了很久。乔易之胸有成竹。
他知道这位曾经的长公主对赵毅没有过于深厚的情谊,此时一命换一命,有什么好不答应的?
过了许久,他听见萧文珠轻声道:“没有这封文书,你们便杀不了赵毅,灭不了赵家满门么?”
乔易之尴尬。
这事说来也复杂,本来对赵家上下的论罪已有判果,赵毅死在斩刀下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谁知前两日又跳出一批大臣为赵毅喊冤,言之凿凿是有奸人陷害赵毅。
至于奸人是谁,不言而喻。
所以乔易之和他的顶头主子,都需要这封通敌文书被证实。
萧文珠是做伪证最好的人选。她本身对大梁诸位,都是一视同仁的仇恨。
萧文珠见他不说话,心下明了。
“恕罪。我无能为力。”她语气比柳絮轻,平静无绪。
她当年委身赵毅,的确迫不得已。但萧文珠有萧文珠的骄傲,要她翻脸对护了自己四年的人下手,她做不到。
乔易之手指骤然攥成拳,腾地从案后站起,指着萧文珠高声道:“你若不识抬举,便没有性命可留!”
“你可知,今日阁老不但为你准备了一支笔,还给你准备了一杯酒——端上来!”
萧文珠看着那杯被端上来的酒,呼吸一凝。
那是一杯牵机,剧毒之酒,据说下腹便能立即发作。乔易之要杀她。
乔易之沉声道:“你是自己喝?还是我让人灌你喝?”
萧文珠背靠血迹斑驳的墙壁,退无可退。她不愿意为了性命害赵毅,可同时她也想保住自己的命。
可眼下,她还能拿出什么办法?
乔易之不会给她思索的时机,他显然不耐烦,对狱卒道:“去,灌她喝了。公主,你不愿意害赵毅,可你知不知道,哪怕你只留下一具尸体,同样能害死他!”
看着朝自己逼过来的狱卒,萧文珠瞬间反应过来。杀了自己不是乔易之等人的目的,他们是想用自己的尸体陷害赵毅杀人灭口!
乔易之森森看着眼前场面。
满朝皆知,赵毅把这个敌国公主当作红颜知已,有什么话都和她说,其中自然也能包括通敌因果。
只要把萧文珠的死栽赃给他,那何尝不是铁证?
两个狱卒钳制住萧文珠双臂,瓷杯抵在牙关上,酒已入半口,苦涩弥漫口腔。
萧文珠拼命挣扎,依旧于事无补。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就要撑不住把那口酒咽下去,忽然一阵脚步由远及近,飞奔至萧文珠身前。挟制她的两个狱卒痛呼一声,像是被什么重重击打,松了手。
萧文珠剧烈咳嗽起来,不断干呕,模糊间听见乔易之的怒吼:“你放肆!”
那个闯入监牢的人高喝:
“太子殿下有旨,尔敢不从?”
室中骤然之间多了个人,还是东宫的人。乔易之瞬间缄口,有怒不敢言,恶狠狠瞧着眼前飞鱼服少年问:
“太子殿下为何阻拦刑部审案?”
“审案?”少年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们刑部审案,动不动就要杀人?”
萧文珠视线逐渐清晰,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他挑着一只眉,手里握着方才打倒狱卒的剑柄,语气凌厉。
乔易之自知理亏,咬着后槽牙道:“太子殿下可否知道,这个女人是阁老点名要杀的。”
少年哈哈笑两声:“阁老?乔易之,你当的好奴才,都敢拿阁老压殿下了?这天下,什么时候变成文阁老的天下了?”
“慎言!”
“是谁该慎言!”少年变了脸色,脸上笑容消失殆尽。
他指着萧文珠,冷声道:“你听好了,太子殿下有旨给你——这个女人,我要带回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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