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赵毅通敌案有了转机。
言官们一夜之间改了口风,为赵毅喊冤的奏折雪花一般飞往内阁。文首辅不开口了,内阁诸位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向上探口风。
皇帝叫来苏卫和赵王苏全,坐在龙椅上,将一本奏章甩在桌上,问:“赵毅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那谏台帮子书生成天替他抱不平——你们,觉得朕有没有冤了赵毅?”
这话叫人不好接。到底是不是冤枉不重要,既然陛下承认给赵毅论罪是自己的决断,又怎么能驳?
赵王斜看了眼苏卫,见他不说话,干脆先开口:“依儿臣见,就算赵毅并没有通敌,也断不可留了。”
“为何?”
“自从赵毅下狱受审,朝中风波不断。倘若再论他无罪,恐怕朝中又有居心叵测之人要大作文章。”
赵王今年二十二,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所生。早几年,朝中原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可这几年来,在皇帝有意无意地提拔下,他风头一日胜过一日,也渐渐生了些别样的心思。
皇帝点点头:“照你这么说,他的确该死。”
“罢了,你——”
“父皇。”
苏卫开口,及时打断了皇帝口中还未说出的谕令。
“父皇断不会冤了赵毅,可也难免有奸人暗中作祟。父皇可知,前日查案的官差在刑部侍郎乔易之家门口捉住一个人。”
“什么人?”皇帝饶有兴趣。
苏卫:“那人被发现,是因为夜叩乔家大门。据禁军口述,他一边敲门,一边急呼让乔侍郎救他性命。儿臣让人审了他一番,发现他只是个在长街上卖字画的书生。”
“卖字画的书生。”皇帝手支着额头,低声重复了一遍。
“一介书生,能和乔易之扯上什么关系?”
苏卫不语,看向苏全,忽然跪下,朝皇帝磕了一个头,语气凝着:“那书上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尤其擅长模仿别人字迹。”
苏全藏在袖口下的手不自觉缩紧。苏卫此话一出,意思明了。那些证实赵毅通敌的铁证,必定是有人伪造。
赵毅和苏卫交好,苏全早就恨不得他死。
但若是由此契机重查此案,不但赵毅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就连站在苏全身后的文首辅一脉,也免不了被卷入浑水。
他不甘心:“父皇......”
“行了。”皇帝摆摆手:“太子,你的意思朕明白。既然此事转机由你起,那就交由你去办。”
走出御书房,苏全叫住了苏卫。
“皇兄。”
苏卫回头:“你有什么事?”
这话说的不算客气,但苏全也不恼怒,反倒笑了笑:“父皇发话,皇兄可有的忙了。哪日我在王府设宴,皇兄定要赏脸啊。”
苏卫不置可否,苏全又问:“我听说,皇兄向刑部要了个女人回东宫?”
苏卫凝着他:“嗯。萧文珠,你见过。”
苏全:“我记得她,当年萧氏为了活命,不惜攀咬皇兄。怎么四年过去,她落难了,皇兄不但不杀了她,还把她接进东宫好好养着呢?”
“要是换做我,一定让她不得好死啊。”
他眼中藏着挑衅,苏卫看了他许久,忽然道:“你又为什么想杀萧文珠?”
苏全笑起来:“怎么会?她在我眼里,不过是个下贱的罪人。”
苏卫:“那年你在宫外闯祸,你母妃跪在我母后面前,说你愚笨,此生此世不会动不该有的心思。你若是不记得了,大可以回去问问她,再替我问她一句,倘若你真的动了那心思,她会不会按照当年誓言,用她的命来换你的命。”
苏全脸色一下子变了,难看至极。
自从那年他看见母亲涕泪交下,跪在皇后脚边起誓,那一幕便成了他心中永远的耻辱。
苏卫走了。
他没有回头。因为苏全眼中的仇恨不甘,还不值得他去看。
*
淅淅沥沥的雨丝敲在窗沿上,苏卫指尖翻过一页书,书房外传来女人哀凄地哭闹声。
有人拦着不让她进来,女人闹得越发厉害,苏卫皱起眉,将书本扔在桌上,朝外道:“放她进来。”
女人脚步声急促,进来便扑跪在苏卫脚边,声声凄泣:“殿下为何要带那个罪人回东宫?”
苏卫抬起她下巴,端详一阵,忽道:“我是太惯着你了么?”
女人浑身一凛,眼珠子转了转,依旧不甘心,放软了声音身段,倚靠在苏卫腿边:“殿下,妾不是容不下她。但宫中尊卑分明,今日太子妃为了那个罪人训斥妾,是不是逾矩?”
“你去找她了?”
女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苏卫口中的她是谁。
她撒娇道:“殿下,妾不过是好奇去看看,太子妃便觉得妾要吃了那个罪人似的.......”
女人姓赵,居选侍之位。生的窈窕纤弱,仗着能与苏卫说上几句话,就连太子妃也不大放在眼里。
更别说萧文珠这个有罪的妇人。
听得太子带了个女子回东宫,赵选侍如临大敌。又不知道从何处打听到这个女人与太子相识在自己之前,更是心中不舒坦。
今日她本想趁着苏卫不在,给萧文珠立立规矩。谁知太子妃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后脚便赶来。不但当众训斥她,还下了令不许她再到西阁一步。
赵选侍不服气,转头就想来苏卫面前告一状。
苏卫听了,二话没说。
“来人!”
随即有宫人进来。苏卫也没废话,头也没抬下令,“拖出去,跪两个时辰。”
赵选侍脸上还挂着可笑的泪痕,一双眼瞪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哭叫一声,一把抓住苏卫袖口:“殿下!殿下为何责罚妾啊.......”
苏卫:“你既然不服太子妃管教,一定要我来管,那便出去跪着吧。”
赵选侍哭天抢地的被拖出去。苏卫合上书,雨丝似乎就坠在他耳边,黏腻不断,叫人心烦。
这一夜的东宫,格外安静。形形色色的人,揣着形形色色的心思,共同在暗潮中沉浮。
卯时,东宫上下便渐忙碌起来。宫女太监们早早换上值服各司其职,脚步匆匆。几个院里的主子能稍稍在榻上多留些时候,但不多时,也被身边大宫女拉开帐子,轻声唤醒。
萧文珠素衣披发坐在铜镜前,镜子里落出她未施粉黛却如清水芙蓉般的面孔。她静静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她指尖轻轻触碰镜面,似乎真的摸到了那张脸。
萧文珠不喜欢自己的模样。
太柔弱了。
这样一张脸,只能藏在深宫,怎么能在如今世道拼出自己的天地呢?
“娘子,该喝药了。”
身后帘子被抬起来,走来的宫女穿着碧装,眉目和顺。她是太子妃派来伺候萧文珠的宫人之一,与萧文珠相处不过三日,谈不上熟悉,却也是尽心尽力。
她手中托着一木盘,木盘上盛放的瓷盏一进屋子,屋中便弥漫苦涩的中药味,丝丝缕缕绕到萧文珠鼻尖。
萧文珠没有回头。
她自小便不喜喝这些苦东西,国灭之后,更是有什么病痛都自己捱过去,极少喝药。
如青走过来,把药碗搁置在萧文珠旁边的木案上,劝道:“太医说了,娘子身子向来不好,早该调理。如今娘子到了东宫,又承蒙太子妃关照,还有什么可担忧呢?”
萧文珠点点头:“是啊,我还有什么可担忧呢?”
再做出这样一副忧愁不断的模样,不就真是矫情了吗?
如青无声叹息,对萧文珠柔声道:“娘子把药喝了,随奴婢前去正殿一趟吧。皇后娘娘来了,指名要见娘子呢。”
*
“你说,是太子硬要把她接进东宫?”
东宫正殿中,檀香氤氲。当朝皇后坐在上首,身后两名宫女手持羽扇,静默而立。皇后手中捧着一暖炉,仪态庄肃,不苟言笑。
太子妃立于下首,垂眼恭顺,闻言答道:“回母后,此事儿臣不敢做主,的确是太子的意思。”
皇后鼻哼一声,似有责备之意:“荒谬。这样的女人,岂是轻而易举就能入宫的?你也该劝劝太子才是。”
太子妃屈身,“是,儿臣也劝过殿下,可瞧着殿下心意已决,便不敢再劝,是儿臣的不是。母后,儿臣入东宫不算久,只知道这萧氏与殿下相识甚早,其余一概不知,敢问母后,可知萧氏是个怎样女子?若她品行不端,儿臣也不容她留在东宫。”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皇后瞧着她,许久不言,半晌淡道:“毕竟从前是公主,自小也是长于宫中,品行不端谈不上,不过留着她,确有些不妥。”
她顿了顿,道:“你可知,近日前朝为着这件事,闹得可谓不可开交。”
太子妃抬首,“诸位大人觉得殿下不该留她?”
皇后冷笑,语气森寒如同屋外树梢上久久不化的冰雪,“近日赵毅的案子又起风波,他手下属官翻了供。陛下又接到弹劾奏章,说赵毅当年为了保这个女子,包庇不少敌国余孽,实在有违国法。”
“此事陛下十分在意,恼怒了好几日。你们这个时候把她迎进东宫,不是上赶着让那些言官口诛笔伐吗?”
太子妃不敢反驳,也不辩解,默默听着。殿内明亮,却四处弥漫着让人胆寒的气息,皇后深吸一口气,放下暖炉,问:“萧氏怎么还没到?”
宫女拜答:“回娘娘,奴婢已经传来话,应是不多时便到了。”
皇后不再言语。她入宫已然二十年,久居凤位,虽不是太子亲生母亲,却也是养育他成人,自然明白他的秉性。他一旦认定了什么东西,便是怎么也拉不回来的。若他真的心仪萧氏,强行将萧氏驱出宫,也有损母子情分。
再者.......东宫里,那赵选侍仗着母家势力蛮横妄行,是该有个人敲打敲打她,让她知道太子不是非她不可。
她扫了一眼静默的太子妃,语气稍缓:“罢了,你也不必觉得为难,待我见过萧氏,再做决断。”
萧文珠到的时候,已有宫人在外等候。宫人引她进去,待到站定,萧文珠俯身下拜,口中却什么也没说。
皇后瞥着她,也并不叫她起来,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小口,忽然咳嗽起来。太子妃忙询问:“近日天寒,母后可是着凉了?”
皇后摆摆手,“不碍事,无非有些火气。”
她视线重新移在萧文珠身上,语气平静无波,但又藏着锋芒。
“你抬起头。”
萧文珠缓缓抬头,依旧一言不发,似乎只要皇后不问,她今日便可以一直不开口。皇后细细端详她,忽然笑了。
“我可算知道,太子为何喜欢你了。我记着,他只与你见过两面,便能多年对你念念不忘,想来,你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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