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时候, 有人上奏,滇南守军因粮草霉变,上下将士颇多怨言, 请朝廷派人查办。zhongqiuzuowen
肃安帝忽然就龙颜震怒,将兵部尚书张钧令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番,责其渎职之罪,降为郎中。
张钧令没有任何分辨,低头而已。
退朝的时候, 张钧令在殿门外和贺成渊擦肩而过, 在旁人都没有觉察的时候,微微颔首示意, 低低地道了一声:“依计而行。”
贺成渊面上没有一丝波动, 径直去了御书房。
肃安帝命人传唤, 让贺成渊退朝后去见他,而及至贺成渊进去, 却看见魏王贺成弘亦随侍在圣驾边。
贺成弘一幅兄友弟恭的模样,见了贺成渊就深深作揖:“皇兄, 听闻你前段时间病了,臣弟一直十分牵挂,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已无妨。”贺成渊看了这个弟弟一眼, 淡淡地应了一句。
同在御书房的还有丞相、侍中和中书令几位高位大臣。
肃安帝既将张钧令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贬了下去, 那自然就要有人来补他的缺,几位大臣过来就是商议此事的, 而贺成渊既是太子,又执掌兵权,论起常理,这等事情, 肃安帝自然要听听他的意思。
但是,昨日肃安帝去冯皇后处,冯皇后不经意地提起原来的太傅顾铭,据说顾铭的女婿近日要回京了,可见陛下是个仁君,对往日之事都是既往不咎的。
肃安帝又想起了姬氏父子,以及,死在他面前的姬皇后,他当场就勃然色变,拂袖而去。
今日,他寻了个由头发落了张钧令,心中的怒气还未完全消除,对着贺成渊也没有好脸色,冷冷地道:“太子缘何姗姗来迟?”
皇帝没事找茬,贺成渊缄口不语。
好在肃安帝也没有打算让贺成渊回答,他很快就转入了正事,对着左右两位丞相道:“张钧令这两年是得意忘形了,兵部尚书之位,何等要紧,务必要寻个谨慎妥帖的人来接这个位置,众卿有何人选?”
贺成弘暗暗朝右丞相使了个眼色。
右丞相心领神会,当即上前一步,向肃安帝推荐金紫光禄大夫王胜之。
几位侍中和中书令互相看了看,并不说话。
王胜之素有政声,是个有才干的大臣,虽是文官,但其祖上亦是武将出身,任职兵部似乎合适,只是此人与魏王一向亲近,众人各自揣摩着太子与魏王孰重,大都保持了沉默,只一两人顺势附和了几声。
肃安帝对大臣们的观望十分恼火,他看了魏王一眼,这个儿子恭谦而温和地垂首立在一旁,他又看了看太子,这个儿子的臭脸万年不变,冷漠而倨傲。
肃安帝沉下脸:“如此,就是王胜之吧。”
贺成弘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贺成渊此时出声:“说来,儿臣下面也有一个怀化将军的空缺,需要人补上。”
肃安帝眉头微皱:“李宕死了,不是刚命常青补上了,如何还有空缺?”
贺成渊淡然道:“正想向父皇禀告,常青也死了,今天早上我令其校场点兵,鼓响三声之后,其所领队列仍不能成形,乱我军纪,扰我军心,已经被我当场斩首。”
众大臣瞠目结舌,齐刷刷地后退了三步,右丞相赶紧擦了擦额头的汗。
贺成弘心中喜悦未过,马上又沉了下去,他几乎想要咆哮,鼓响三声,如此仓促,队伍如何成形,贺成渊这就是明目张胆地杀人示威。
贺成弘在文臣中甚得人心,在武将之中却不好发话,常青是为数不多愿意和他交好的武将。他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求了肃安帝,将常青安插到贺成渊的手下,谁知不到一个月就折进去了。
肃安帝的脸色也变了,厉声呵斥:“太子,你过了,处事乖张跋扈,视国法纲纪于无物,越来越荒唐了。”
贺成渊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国法如天,军令如山,在我麾下,自然要服我军令,有何不妥?”
贺成弘在宽大的袖子中暗暗拽紧了拳头,强笑了一下:“皇兄如此治军,未免稍嫌严苛了,恐怕要遭人非议。”
贺成渊看了弟弟一眼,嘴角勾了勾,权且当作是一个笑:“我行事向来如此,父皇若不喜,就让魏王领兵打战去吧。”
那个笑容冰冷而残酷,带着血腥的味道,贺成弘头皮一阵发麻,马上闭口低头。
肃安帝已经大怒,顺手抓起案上的砚台就朝贺成渊砸了过去:“你怎么和朕说话的?”
贺成渊头微微一偏,那个砚台擦过他的脸颊,砸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殿内众人大气都不敢喘,都成了秋后的寒蝉。
一滴墨汁溅上了衣襟,贺成渊不在意地拂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道:“武威卫的陈尹不错,我中意他,把他调过来给我吧。”
不能!贺成弘在心中呐喊,常青已死,陈尹是他手上剩下唯一的武将了,他如今完全不敢再有把人安排到太子左右的想法,那是铁定赔本的买卖,做不得。
贺成弘拼命朝右丞相使眼色,眼皮都快抽筋了。
右丞相收到了魏王的眼色,心中大骂,太子杵在面前,无形的压力已经压得他汗湿重衣了,魏王也不能体谅一下。
没奈何,右丞相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了挪,离太子更远一点,这才开口:“陈尹武举出身,十几年来一直驻守京城,未曾上过疆场,经验不足,恐怕不能适应太子的雷霆作风,到时候再来一个当场斩首,岂不冤枉。”
贺成渊的眼睛转了过来:“那谁人合适,右相大人举荐一个。”
举荐谁,不是就要害死谁吗?众目睽睽之下,右相也张不了这个口,只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继续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
肃安帝的脸色有点不耐了:“谁人可以胜任此位,众卿不妨直言,若无,那就按太子的意思,还是陈尹。”
贺成渊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殿中诸人,所有人接触到他的目光都打了个寒战,更没人愿意开口了。
半晌,就在肃安帝就要发话之前,贺成渊才道:“如此,便罢了,我不要陈尹了,让金吾卫的王宗和过来吧,他原来在我手下待过几年,我也用惯了的。”
肃安帝狐疑地看了看贺成渊,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那便王宗和吧,你自己选的,过两天再斩了,就不要向朕要人了。”
贺成弘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下又起了贪念,金吾卫乃天子近卫,与羽林卫一同执掌皇城兵马布防,金吾卫统领可是个炙手可热的官职,冷不防竟腾出了空位,真是大好机会,若能趁机把陈尹安排上去岂不是妙事一桩。
一念及此,贺成弘又开始朝那边使眼色。
右相这下彻底装死了,任凭贺成弘如何动作,他一律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而上面肃安帝已经不想再议了:“王宗和调离,金吾卫暂由副统领打理,过几日再看,今日朕乏了,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告退而出。
掌案的宋太监送太子出去,依旧老气横秋地念叨他:“太子每每见了陛下,不是闷声不响、就是惹陛下气恼,无论是为人子或是为人臣者,都不妥当,您看看魏王殿下,那嘴多甜,老奴我就特别喜欢魏王进宫,皇上和他说会儿话,心情好了,大家也跟着一起好了。”
贺成弘跟在后头,耳朵尖听见了宋太监的话,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但又不好驳辞,心里不舒服,只好转了个方向,去坤宁宫找冯皇后了。
宋太监将贺成渊送到了华阳门外,远远地看见溧阳长公主在宫廊那边立着。
宋太监就停住了脚步,低声道:“溧阳公主在那边呢,好像在等着殿下,方才皇后娘娘叫了公主过去聊天,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来了,你们姑侄也很久没见了,大约公主是想看看殿下,老奴就送殿下到这里了。”
贺成渊微微颔首。
宋太监返身离开后,溧阳长公主果然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她的女儿兰台郡主。
溧阳长公主上前躬身:“见过太子殿下。”。
“姑母多礼。”贺成渊抬手虚扶了一下。
溧阳长公主是肃安帝的同母长姐,下降长信伯赵府。长信伯府乃公卿世家,数代显贵,曾有一门三公之荣,如今的长信伯尚了公主之后,主动辞了官职,只在太常寺领了个虚衔,但肃安帝对长信伯夫妇素来亲厚,连其女都封了郡主之号,圣眷可见一斑。
溧阳长公主和贺成渊见过礼后,对女儿笑了笑:“珠儿,刚刚还叽叽喳喳个不停,怎么见了大表哥却不说话了,可不是生疏了?”
兰台郡主粉面微红,上来盈盈一福,柔声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兰台郡主正当妙龄,桃花粉面,秋水剪瞳,樱唇若涂朱,肌肤欺似雪,倾国颜色不过如此,她是长安出了名的美人,无数王孙公子为她折腰,她素来是矜持惯了的,但见了贺成渊就扭扭捏捏,总是紧张得不知所措。
她抬起眼睛,眼波宛转,偷偷地看了贺成渊一眼。
但贺成渊只是颔首而已。
又是这样,兰台郡主心里失望极了。
溧阳长公主若无其事,和贺成渊一起朝宫城外走去。
“听说你前阵子在外打战的时候生了大病,姑母心里很是焦虑,你父皇也真是,储君乃是国之根本,当坐镇京城才是,怎么每每战事一起就把你派出去,没的叫人牵肠挂肚。”
“宝剑锋从磨砺出,父皇此举,是对儿臣的爱护。”贺成渊语气淡漠,听不出是真心或是嘲讽。
溧阳长公主笑意不变:“那是,皇上自然用意深厚,我们妇道人家是不懂的,我们成天只在内宅打转,把心思都耗在琐事上了,这不是,女儿长大了,就要开始操心她的婚嫁了,今天皇后娘娘还特特叫了我带着珠儿进宫,问我有什么打算。”
溧阳长公主说得坦白,对冯皇后之语没有任何隐瞒,只当和娘家侄儿拉着家常:“我家珠儿,不是我自夸,模样和性子都是一等一的,这京城也没几个姑娘比她强的,就是自小尊养,娇气得很,我们两口子也商量好了,将来就把她嫁回我娘家,毕竟自家亲戚,也知根知底的,不用我们担心。”
贺成渊只是客气地笑了笑,并不搭话。
溧阳长公主看过去雍容端庄,但脸皮厚起来也是无敌的,她笑着指了指女儿:“我和皇后娘娘说了这个打算,皇后娘娘也是一力赞成的,还问珠儿到底中意哪个表哥。”
长信伯固然不掌实权,但周氏乃是百年世家,族中宗亲多有当代名士,远的不说,长信伯的两个弟弟一为户部尚书、一为中书令,他的长子以科举出身,连中三元,现为翰林学士,深受肃安帝赏识。
兰台郡主出身高贵,容姿绝美,才情惊艳,魏王对她倾心已久,冯皇后多次旁敲侧击,怎奈溧阳长公主就是不松口。
“娘……”兰台郡主听见长公主说这个,羞得满面飞霞,更显得娇艳不可方物。
溧阳长公主得到女儿的暗示,再接再厉:“不过珠儿也是奇怪,娇娇弱弱的一个闺阁姑娘,不爱文人雅士,反爱赳赳武夫,也不知道她这小脑袋瓜子怎么想的。”
溧阳长公主的话已经说的这般明显了,贺成渊还是不接,其实原来肃安帝也提过几次,想要将兰台许配给贺成渊,贺成渊都未置可否。此时闻言也只是淡淡地道:“兰台年岁尚小,不急,姑父和姑母可以细细挑选,总会寻到合意的。”
兰台郡主急得要哭,伸出手去,偷偷扯母亲的袖子,差点把长公主的袖子扯掉了。
溧阳长公主心中叹气,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抽了回来,温和地道:“太子,你也到了适婚嫁的年纪了,冯皇后有自己的两个儿子,未必能替你考虑周全,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和姑母说,姑母心里是疼你的,你应当知道。你不中意兰台也就算了,勉强不来,其他家的姑娘去好好看看,早点成亲,抱个大胖小子,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
贺成渊终于停住步子,看了长公主一眼,他的神情还是冷漠的,但眼睛里露出一点难得的温情:“是,姑母所言,我记下了。”
他朝溧阳长公主拱了拱手,大步离去了,身后传来兰台郡主嘤嘤哭泣的声音。
琉瓦朱台,宫阙巍峨,贺成渊独自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无人敢近。
他从宫门出来,抬头望了望,天空湛蓝如同水洗,秋天的时节,风吹过来,干净而清爽。
他想起了远方的那个姑娘,想起她大大的眼睛和小小的梨涡。是了,他该早点成亲,抱个大胖小子,多好。一念及此,他的心忽然柔软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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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海侯府位于文光街的西头,在一溜的高官府邸中也只是寻常。张熹看了又看,看不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但是,太子殿下已经盯着靖海侯府的大门足足有半个时辰了。
张熹最近学乖了,连问都不敢问,东宫的马车停在靖海侯府五十米开外,太子坐在车上,张熹站在车后,毕恭毕敬地一起等着。
快到晌午的时候,从街那头骨碌碌地来了一辆陈旧的青篷马车,停在了靖海侯府门前,从马车上跳下了一个中年男子,也是不起眼的样子。
太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看样子想从藏身的马车上跳出去,但他的身形略微动了动,硬生生地忍下来了。
那男子从车上扶下了一个小姑娘,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惜离得有点远,听不太真切。
天气晴朗,秋天的日光灿烂而浓烈,那姑娘从车下下来,以为左右无人,伸了个懒懒的腰,十分放肆,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的腰肢纤细,弯着一道美妙的弧线。
太子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车窗,木头窗格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声响,马上就在他的手下碎裂了。张熹吓了一哆嗦。
而那一头,方战和方楚楚都没有注意到另一辆马车,方战正忙着教训女儿:“端庄一点,靖海侯府可是高门世家,不比我们那乡下地儿,你这样子要是旁人看见的,要落人家口舌的。”
方楚楚软软地抱怨:“这一个多月连着赶路,不是骑马就是坐车,我的腰都快断了,这长安怎么这么远啊。”
方战抬头看了看侯府的匾牌,露出了感慨的神情:“是啊,很远,我终于又回来了。”
侯府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中年贵妇领着一干丫鬟小厮迎了出来,还没迈出门槛,眼睛已经湿润了,颤声叫道:“大弟,是你吗?”
那是方战的长姐。
方战欲待开口,发现喉咙已经哽咽,他上前几步,和长姐执手,相看泪眼,竟是无语。
半晌,还是方氏先回过神来,破涕为笑:“今日重逢,是大好日子,哭什么,唉,十年不见,你老了,姐姐也老了,都矫情起来了,这可要不得。”
方战低头擦了擦眼睛,唤女儿过来:“楚楚,快过来见过你大姑。”
方楚楚乖巧地过来,还没下拜,已经被方氏一把拉住了。
方氏刚刚才说不要哭,这会儿眼泪又滚了下来:“哎呦,我的儿,这么多年没见,还记得大姑吗,可怜见的,你爹怎么养你的,这么瘦瘦小小,小时候胖嘟嘟的一个娃娃,多喜庆哪,十年不见,脸上的肉都没了,这不成,回头大姑一定再给你养回来。”
不,多谢大姑,她其实很不需要的。方楚楚眨巴着眼睛,在方氏身上蹭了蹭:“大姑,我一直都想着您呢,您看看,楚楚长大了,是不是很漂亮?”
方氏流着泪,在方楚楚额头上戳了一下:“长大了,这性子还是没变,臭屁得很。”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又道:“我也糊涂了,在这大门口说什么话,来,我们赶紧进去。”
丫鬟和小厮一窝蜂上来,向方战和方楚楚行礼后,拥着他们向里面走。
路上,方氏和方战并排走着,压低了声音,对方战道:“这几年家中的情形,我都已经写信和你说过了,如今你心里也该有个数,我接到你们的消息,今天一早就过来等着了,你放心,无论如何,姐姐和姐夫会为你撑腰,你是方家的长子,这府里谁也不能轻看你。”
前任老侯爷原配曹氏,生了一女一儿,长女方氏,长子方战。可惜曹氏生下方战不久就过世了,老侯爷又娶了继室裴氏,裴氏生了次子方凭,就是如今的靖海侯。
裴氏老夫人对着先头原配留下的两个儿女向来不冷不热,连带着方凭对长姐长兄亦不甚亲近。
方氏早已经出嫁多年,其夫婿现任大理寺卿,位高权重,她心气高傲,自父亲过世后,已经久不曾与娘家来往,这回得到弟弟回京的消息,特地赶了回来。
方战苦笑着摇头:“说起来,我如今的路是我自己走的,母亲和二弟并没有负我,我也犯不着和他们争什么,只是既回来了,好歹要来拜祭一下父亲,其他再多的,也不说了。”
方氏闻言,唯有默然。
及至进了门厅,靖海候方凭已经候在那里了,过来规规矩矩地给方战行了礼,生疏而不失客气:“兄长归来,一家团圆,殊为可喜,弟已恭候多时。”
和方战的强劲勇猛不同,方凭是个面目白净的文士,靖海候一门以箭术闻名天下,连女流之辈的方氏亦能百步穿杨,只有方凭拉不动强弓,老侯爷对着这个次子总是很气恼,怎奈长子被发配边塞去了,只能将爵位传给了次子,最后郁郁而终。
方战看了看弟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二弟,我回来了。”
一瞬间,方凭似乎也有所动容,但很快收敛了下去,只道:“母亲在里面等着了,兄长进来吧。”
丫鬟打起帘子,众人进去。
老夫人裴氏坐在罗汉榻上,服饰华贵,雍容沉稳,通身老太君的气派。方凭的小女儿方盈盈跪坐在那里给祖母捶腿。
裴氏与方战又隔了一层,不过是面子情意,多年未见,也只是淡淡的。
双方见礼寒暄,彼此问候,礼数是十足的,然而裴氏的眼中始终未见笑意。
轮到方楚楚和方盈盈堂姐妹相见时,方盈盈打量着方楚楚衣裳陈旧,通身上下没有多余的首饰,只在发间插了一只珐琅蝴蝶簪子,心下更是鄙夷。
方盈盈虚虚地打了招呼,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乡下丫头。”
声音不大也不小,恰好能让方楚楚听见。
方楚楚也不恼,她的脑袋歪了一下,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用嘴型无声地回了一句:“丑八怪。”
方盈盈勃然大怒,女儿家总是生□□美,怎奈她天生容姿平庸,哪怕平日里涂脂抹粉、穿金戴银,也不能增添半分颜色,实在是生平大恨。
方楚楚这话,简直是戳在她的心口上了。
方盈盈看着方楚楚那张娇俏明艳的脸庞,很想用指甲掐过去,她不由尖声道:“你说什么?”
方楚楚的神情格外诚恳:“我说妹妹生得美貌、十分美貌,叫我好生羡慕。”
方盈盈气煞:“你敢讽刺我,我乃侯府千金,你个乡下丫头,安敢在我面前放肆?”
方氏笑道:“侄女儿,你堂姐夸你漂亮呢,你生什么气?难不成要说你丑你才高兴吗,这可真是稀罕。”
“没事。”方楚楚笑眯眯的,“美人总是爱娇纵,妹妹容貌美,脾气大,我懂得。”
方盈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眼角都红了。
裴氏变了脸色:“好了,两个小姑娘,别拌嘴儿,楚楚是姐姐,须记得让你妹妹几分,没的不依不饶的。”
经过这一打岔,方战和方凭心里都不舒坦。
方盈盈打小在祖母膝下抚养,深得裴氏欢心,如今见她吃亏,裴氏更是不悦,横竖也客套过了,裴氏不再遮掩,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意,不阴不阳地道:“大郎,如今呢,这靖海侯府是你二弟的家,你来做客,母亲和二弟都是欢喜的,你千万不要和我们客气。”
裴氏口中说着不要客气,语气却是冰冷的。
旧宅如故,再回首,此身却是远来客,方战心中一片惆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氏一本正经地问道:“母亲,我这就不明白了,父亲当日交托过,要把大弟旧日的房间留着,无论他何时回来,都是给他住,这侯府宅院也有他的一份,怎么就说是客人了?”
方凭咳了一声,叹气道:“父亲心里一直记挂着兄长,临去时还等着兄长回来见他一面,可惜没有等到,兄长的房间原来是留着,本以为他一两年就回来,谁知久候不至,那房间去岁的时候改成了小女的琴房,里面的东西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明天我叫人再去找找。”
提起父亲,方战心里一酸,偌大的一个汉子,差点当场落泪,他勉强按捺住了,定了定神,道:“大郎不孝,为顾儿女私情,不能在父亲身前尽孝,二弟伺奉父亲百年,我唯有感激而已,母亲和二弟尽可放心,我今天到这侯府,就是想给父亲上柱香,告诉他老人家,不孝子已归,请他安心。至于这侯府和爵位,父亲给了二弟,就是二弟的,我也不会多加叨扰。”
方凭听了这番言语,面上讪讪的:“何至于此,兄长说这样生分的话,岂不是折煞弟弟了。”
方氏冷冷地插话:“不生分,亲兄弟明算账,那房间既然被你们占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还要问问二弟,父亲分给大弟的那座宅子,你们腾出来了吗?大弟今天就要搬进去住。”
裴氏脸色就变了。
老侯爷临去前,为长子计,虽然方战不在身边,依然叫了族中长者过来,把家分了,方凭既承了爵位,侯府的宅院大部分也给了二房,而老侯爷之前瞒着裴氏,掏出了一半家当,在邻街又买了一处大宅子,指明要留给长子。
裴氏得知时,木已成舟,她气了个仰倒,在亡夫的灵前都是一边哭一边骂。
这么多年来,裴氏把那宅子给了娘家兄弟居住,俨然纳为己有,如今不意方战骤然归来,裴氏娘家的人昨天还来哭过,把裴氏哭得心浮气躁。
现在听继女提起这个,裴氏不免老脸一红,不悦地道:“大姑娘,你已经嫁出去这么多年了,我们方家的事情不与你相干,你休要多事。”
方氏皮笑肉不笑地“嘿”了一声:“这可不巧了,母亲是知道的,我家那口子在大理寺做事,故而我们的家风就是,凡事都是要辨个是非曲直,母亲和二弟若是决断不下,我们不妨去大理寺辨个究竟,争夺家产这事情虽说是鸡毛蒜皮,但看在我的面子上,我家那口子可以亲自审断,绝不含糊。”
这下连方凭的脸都黑了。
这一场相聚,最后落了个不欢而散。方战带着女儿到祠堂给老侯爷上过香后,几乎是被裴氏轰出来的。
方氏也是彪悍,当即回头从大理寺拉了一班衙役出来,到那处宅子去,把裴氏兄弟一家子打了出来。
大理寺卿林崇正,在外头铁面刚正,在家中惧内如虎,众人皆知,这下林夫人吩咐下来,衙役们办事不免格外卖力一些,以私占民宅之罪,差点要将裴家的拘囚起来,最后还是方战发了话,放过他们去。
自此后,方战和方凭兄弟二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方战客居异乡十年,无刻不在思念故里,及至归来,却是这样一番场面,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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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很好,风微凉,阳光明媚,从窗口落进来,照得人暖融融的,好像要化开了。
方楚楚就差不多就化成一团泥巴了,她趴在临窗的软榻上,一会儿正面、一会儿背面,就像煎烙饼一般,把自己来回都晒一晒。
方战去右监卫报到了,家中无人,偌大一个宅子,空落落的,格外安静,方楚楚又犯了懒病,吃过了早饭就趴在这里晒太阳,摊开手脚在榻上打滚,惬意得差点要打小呼噜。
这时候,外头好像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这宅子很大,敲门声隐隐约约的,差点要听不见,但门外的人很有耐性,锲而不舍地一直敲,终于让方楚楚从神游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谁呀?”她慢吞吞地爬起来,去开门。
打开大门。
方楚楚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她的阿狼站在门外。
阳光是那么耀眼,落在他的眉目间,方楚楚似乎有一霎那的错觉,他的眼睛里也有阳光,浓烈而炙热。
他是那么英俊、那么高大,站在那里,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男人比他更好看,他微微地笑了起来,一如从前,仿佛他没有离开过。
“我回来了,楚楚。”
方楚楚怔了好久,突然变了脸色,凶巴巴地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贺成渊看看左右无人,咳了一声,稍微低了声音:“我是你家的阿狼。”
方楚楚怒道:“你不是跑了吗,还回来做什么,走开走开,我不要你了。”
她说完,不待贺成渊再开口,“砰”地一声,把门在他鼻子面前重重地关上了。
他不见的时候,想得要命,天天想着要打他一顿、骂他一顿,及至他回来了,突然就不愿意看到他了。
看一眼都觉得好生气。
方楚楚气鼓鼓地回到房里,随便抓了一本书出来看,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书里写的是什么,心烦意乱的。
她抓了抓头,看了看窗外,阳光还是那么明媚,秋色正好。
她放下了书,噔噔噔地跑出去,偷偷地把大门打开了一条缝,滴溜溜的眼睛望出去。
“楚楚。”
贺成渊依旧站在门外,从门缝里见了方楚楚,马上叫了一声。
方楚楚果断地又把门给关紧了。
再也不理他了。
……
当天晚上,方战回来的时候,还对方楚楚道:“刚才隔壁宅子的老陈对我说,今天看见有个男人站在我们家门口,站了一整天,奇怪了,到底会是什么人?”
方楚楚鼻子一翘,“哼”了一声:“大约是个心怀不轨的歹人,别理会。”
方战有点担心:“盛世长安,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的,居然会有这样的歹人,楚楚,你可要小心一点。”
“嗤,怕什么,那歹人要是真的惹上我,我一箭给他来个透心凉。”
方楚楚的语气恶狠狠的,听得方战都打了一个哆嗦,总觉得女儿今天好像火气特别大,满脸都透着煞气,他摸了摸鼻子,缩着头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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