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州的天空,在连续数日的闷湿压抑后,并未迎来酣畅淋漓的暴雨,反而积聚起更加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峦之上,仿佛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大地的呼吸。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带着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溪石寨,这座坐落于两山夹峙河谷地带的黑石部中型寨子,此刻正沉浸在一片看似寻常的午后静谧之中。竹木搭建的吊脚楼依着陡峭的山坡层层叠叠,狭窄的石板路蜿蜒其间,寨墙是用粗大的原木和尖锐的竹刺混合垒成,虽不算雄伟,却也足以抵御寻常野兽和小股山匪。寨门处,几名穿着简陋皮甲、手持长矛的寨兵正无精打采地倚靠着门柱,闲聊着家长里短,目光偶尔扫过寨外那片在闷热中显得有些萎靡的丛林。寨子中心的空地上,几个妇人正在用木杵捣着谷物,孩子们追逐打闹,发出稚嫩的喧哗。一切都显得平静而寻常。
然而,这平静之下,早已潜藏着致命的危机。
寨子外围,茂密的丛林深处,一双双如同野兽般凶狠的眼睛,正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死死地盯着这座毫无防备的寨落。岩豹,骨力麾下最凶悍的爪牙,此刻正匍匐在一处潮湿的蕨类植物丛中,他脸上涂抹着黑绿相间的油彩,眼神冰冷而残忍,如同潜伏在沼泽深处的鳄鱼。他身后,是同样装扮、杀气腾腾的蛮兵。他们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溪石寨的包围。
岩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一口被槟榔染得暗红的牙齿,脸上浮现出嗜血的兴奋。他轻轻抬起手,做了一个复杂而隐秘的手势。行动,开始!
他们选择的突破口,并非防守相对严密的正面寨门,而是寨子西南角一段靠近悬崖、被认为天险难越的寨墙。这里地势险峻,崖下是湍急的溪流,寨墙也因此修建得稍矮一些,守备力量最为薄弱。
几名身形格外矫健、擅长攀援的蛮人,如同壁虎般贴着湿滑的岩壁,利用飞爪和绳索,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崖壁,接近寨墙顶端。他们的动作轻盈得如同狸猫,甚至连崖壁上的碎石都未曾惊动。寨墙上,唯一一名在此处值守的寨兵,正抱着长矛,靠着墙垛打盹,对即将降临的死亡毫无察觉。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翻上墙头,手中淬毒的短刃在灰暗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幽蓝的寒芒,精准地抹过了那名寨兵的咽喉。寨兵甚至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瞪大了惊恐而茫然的双眼,软软地瘫倒在地,鲜血迅速浸湿了身下的木板。
更多的死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顺着绳索迅速攀援而上,涌入寨内。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发出任何大的声响,寨子依旧沉浸在那片虚假的宁静之中。
岩豹最后一个翻入寨内,他踩在尚带余温的尸体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打了个手势,死士们立刻分成数股,如同致命的瘟疫,沿着寨内纵横交错的小路,向着各自预定的目标——寨兵驻扎的营房、寨主居住的木楼、以及几个重要的仓库——猛扑过去!
杀戮,在瞬间爆发!
"敌袭——!"一声凄厉至极、充满了惊恐与绝望的呐喊,终于划破了溪石寨的宁静,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了滔天骇浪!
但这声预警,来得太晚了。
几乎是同时,寨兵营房的方向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撞门声和短兵相接的怒吼与惨叫!许多寨兵刚从午睡中被惊醒,甚至还没来得及抓起身边的武器,就被破门而入的死士乱刀砍死在床铺之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简陋的营房地面,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寨主所在的木楼也遭到了猛烈的攻击。忠于寨主的几名护卫拼死抵抗,刀剑碰撞声、临死前的哀嚎声、木结构被暴力破坏的碎裂声不绝于耳。老寨主在几名亲信的拼死护卫下,且战且退,脸上充满了惊怒与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骨力竟然真的敢如此明目张胆、手段如此狠毒地对同族下手!
"是骨力的人!是岩豹!"有眼尖的寨民认出了来袭者中那张狰狞的面孔,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寨子里疯狂蔓延。妇孺的哭喊声、男人的怒吼声、垂死者的呻吟声与入侵者嚣张的狂笑声、残忍的砍杀声交织在一起,将这片原本宁静的山谷化作了人间炼狱。
岩豹带着一队最精锐的死士,径直杀向寨子中心。他手中的弯刀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雨。他根本不分目标,无论是试图反抗的青壮,还是惊慌逃窜的妇孺,甚至是蹒跚跑不动的老人,只要挡在他的面前,统统格杀勿论!他的脸上溅满了温热的鲜血,眼神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杀戮带来的快感。
"杀!一个不留!让这些叛徒知道,背叛骨力首领的下场!"岩豹狂笑着,声音如同夜枭般刺耳难听。他故意用刀背拍碎了一个试图用竹筐砸向他的少年的手臂,在少年凄厉的惨叫声中,又一脚将他踹飞,撞在石磨上,再无生息。
残忍、嚣张、毫无人性!这就是骨力麾下死士的真实写照。他们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践踏着同族的生命与尊严,以此来宣扬骨力的武力,震慑所有敢于摇摆或反抗的人。
溪石寨的寨民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惊、恐惧与绝望之中。他们看着熟悉的邻居、亲人倒在血泊里,看着往日安宁的家园被火焰和杀戮吞噬,看着那些如同魔鬼般的入侵者狞笑着追逐手无寸铁的妇孺。抵抗是如此的微弱和徒劳,组织起来的寨兵在训练有素、装备更精良的死士面前,如同麦秆般被成片砍倒。
"山神啊!救救我们吧!"
"木喀王子!朝廷!救救溪石寨!"
绝望的哭喊和祈求在血腥的空气中飘荡。他们渴望救世主的降临,渴望那夜宴上承诺会带来秩序与安宁的大渊太子,能够如同神兵天降,挽救他们于水火。
与此同时,镇南关,将军府。
殷天傲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漓州舆图前,看似平静,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薄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影卫刚刚送来的最新情报,清晰地描述了溪石寨内正在发生的惨状,尤其是岩豹部众对老弱妇孺的无差别屠杀。
赵贲侍立一旁,同样面色凝重,他沉声道:"殿下,溪石寨求援的狼烟已起,岩豹部正在寨中肆虐,伤亡……尤其是平民的伤亡,正在急剧增加。我们是否……"
殷天傲抬手,打断了赵贲的话。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舆图,最终定格在溪石寨和野狼谷的位置,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曾几何时,他信奉的唯有铁血与权衡,认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必要的牺牲不过是棋局上冰冷的数字。直到那个清冷如雪、内心却蕴藏着坚韧与温暖的人,如同悄然浸润的春水,出现在他壁垒森严的世界里。是宁殊,让他逐渐明白,守护的真正意义,并非仅仅是疆域的完整与权力的稳固,更是那疆域之上,每一个值得珍视的鲜活生命,是灯火可亲,是烟火寻常。那份源自宁殊的、对世间美好的珍视与守护之念,不知不觉间,已悄然融化了他心底的一部分坚冰,让他冰冷的战略版图上,多了一抹名为"人"的温度。
他固然需要利用骨力的暴行来争取人心,也需要适度削弱潜在的不稳定因素,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可以冷血地坐视数百无辜百姓,尤其是妇孺被屠戮殆尽。那份因宁殊而生的改变,让他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将牺牲视为纯粹的数字。
"不等了。"殷天傲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那决断中融入了新的考量,"岩豹此獠,丧心病狂,若任由其屠戮,即便最终能收复溪石寨,留下的也只是一片死地和无法化解的仇恨,这与我们'安抚南疆'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转向赵贲,语速加快,命令清晰而果断:"赵将军,着你即刻率领早已待命的两都精骑,全速驰援溪石寨!首要目标是尽快制止屠杀,保护幸存寨民!歼灭岩豹部众,擒杀首恶岩豹!但要记住,我们的旗帜是'平叛安民',要让溪石寨的百姓看到,我大渊王师是去拯救他们,而非旁观者!"
"末将遵令!"赵贲精神一振,立刻抱拳领命。殿下依旧是那个算无遗策的统帅,但此刻的决定,却因那份悄然滋生的温度而更显魄力与担当。
"还有,"殷天傲补充道,眼神冰冷,"告诉将士们,对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但对放下武器者,可暂留性命,尤其是那些手上未沾染无辜百姓鲜血的胁从。我们要分化瓦解,而非一味杀戮。"
"是!"赵贲应声,转身欲走。
"等等,"殷天傲再次叫住他,沉吟片刻,"野狼谷那边的伏击计划不变,但时间要重新计算。你部解决溪石寨之围后,立刻分出部分兵力,做出向野狼谷方向迂回包抄的态势,给骨力施加压力,看准机会进场,歼灭他的军队,然后赶他逃往夜枭国。"
"末将遵令!"赵贲深深看了殷天傲一眼,心中明了殿下在战略与仁心之间的精准权衡。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而去,甲胄铿锵,带着凛然的杀意与救人的急切。
殷天傲看着赵贲离去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走到窗边,望着阴沉的天际,仿佛能穿透数十里的空间,看到溪石寨中的惨状。他并非摒弃了谋略,而是……在冰冷的算计之上,覆上了一层更深的考量。权衡利弊与守护底线,他必须同时做到。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略利益,并尽可能保住那些无辜的生命,这才是他殷天傲如今的行事准则。这份改变,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比从前更像一个完整的"人"了。
……
溪石寨内,惨状已如同阿鼻地狱。
火光在多处竹木建筑上跳跃、蔓延,浓烟滚滚,夹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街道上、空地上,随处可见倒伏的尸体,鲜血汇聚成涓涓细流,沿着石板的缝隙流淌,将地面的泥土都染成了暗红色。孩子的哭声已经变得嘶哑微弱,妇人的哀嚎充满了无助的绝望。
岩豹站在寨子中心的空地上,脚下踩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寨兵头颅,他带来的死士们正在逐屋搜索,进行着最后的"清理"和劫掠。反抗几乎已经停止,剩下的只有零星的、绝望的反击和任人宰割的哀鸣。
"哈哈哈!什么溪石寨,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岩豹狂笑着,举起沾满血污的弯刀,"骨力首领万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嚣张的声音在充满死亡气息的寨子上空回荡,如同魔王的宣言。他目光扫过一个蜷缩在角落、抱着婴儿瑟瑟发抖的年轻母亲,眼中闪过一丝变态的兴奋,提着滴血的弯刀,一步步逼近。
那母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将孩子紧紧护在怀里,等待着最终的命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如同穿透乌云的天光,骤然从寨外的山道上响起!那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与千军万马的气势,瞬间压过了寨内所有的哭喊与狂笑!
紧接着,是如同雷鸣般滚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可闻,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所有幸存者,包括岩豹和他手下的死士,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
只见溪石寨那被撞开的、残破的寨门处,烟尘滚滚之中,一面玄色的大纛率先映入眼帘,旗帜上,金色的龙纹在灰暗的天色下依然耀眼夺目!旗帜之下,是如同钢铁洪流般涌入寨内的骑兵!
他们身着制式的玄色轻甲,头盔下的面容冷峻,手中的马刀雪亮,如同来自幽冥的死亡使者,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属于正规军的严整与肃杀!为首一员大将,正是镇南关守将赵贲!他手持长枪,目光如电,声如洪钟:
"奉大渊太子殿下令!助黑石部平叛安民!乱臣贼子,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声音如同惊雷,在溪石寨上空炸响!
绝处逢生的巨大冲击,让幸存的寨民们愣住了片刻,随即,震天动地的狂喜与哭嚎爆发出来!
"是朝廷的兵!是太子殿下的兵!"
"我们有救了!山神开眼!太子殿下万岁!"
"杀光这些畜生!为死去的亲人报仇啊!"
希望,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所有幸存者几乎枯竭的心田。他们看着那面玄色龙旗,看着那些如同神兵天降的骑兵,泪水混合着血水和污泥,肆意流淌。那位年轻的母亲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如同天降神兵般冲入寨中的骑兵,劫后余生的泪水汹涌而出,紧紧抱住了怀中安然无恙的孩子。
而与寨民的狂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岩豹和他手下死士的惊恐与慌乱!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岩豹脸上的狂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一丝恐惧。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渊的军队会在这个时间点,以这种方式出现!彻底打断了他的暴行!
"结阵!迎敌!"岩豹声嘶力竭地吼道,试图组织起抵抗。
然而,已经太迟了。赵贲率领的精骑,以拯救者的姿态和碾压般的实力,瞬间冲垮了死士们仓促组成的防线。骑兵的冲击力、装备的精良、训练的有素,远非这些擅长山地偷袭而非正面作战的死士所能比拟。
马刀挥舞,精准地砍向那些仍在行凶的死士;长枪突刺,将试图攻击寨民的敌人挑飞。大渊士兵们严格执行着殷天傲的命令,在高效歼灭抵抗者的同时,有意地避开和保护那些惊慌失措的幸存寨民。
赵贲更是目光锁定岩豹,长枪如龙,直取这个罪魁祸首!岩豹挥刀格挡,却被枪上传来的巨力震得手臂发麻。赵贲枪法狠辣,几个回合便找到破绽,一□□穿岩豹的肩胛骨,将其死死钉在地上!
"绑了!押下去,听候太子殿下发落!"赵贲冷声下令,看着岩豹如同死狗般被拖走。
剩余的骨力死士见首领被擒,官军势大,顿时斗志全无,有的跪地求饶,有的试图趁乱逃窜,但在严阵以待的骑兵围剿下,很快便被歼灭或俘虏。
战斗,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便宣告结束。
赵贲骑在马上,看着迅速被控制住的局面,看着士兵们开始救助伤者、扑灭余火、安抚百姓,心中对殷天傲的敬佩更深了一层。殿下不仅谋略深远,更心存仁念,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溪石寨的寨民们,从地狱回到人间,看着那些忙碌的、保护他们的玄甲士兵,看着那面迎风飘扬的玄色龙旗,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震撼。他们知道,是那位远在镇南关的大渊太子,在他最绝望的时刻,毅然派来了救星,不仅挽救了寨子,更挽救了无数像那位年轻母亲一样的无辜生命。
而与此同时,远在野狼谷耐心等待猎物的骨力,还完全不知道,他派去立威的利爪已经被斩断,他试图用鲜血建立的恐惧,已然转化为对殷天傲和大渊的深切感激与归附。
殷天傲坐在镇南关的书房内,听着影卫关于溪石寨战况的最新回报——重点提及民众伤亡被有效控制,幸存者得到及时安抚。他微微颔首,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阴沉的天际。溪石寨的鲜血,足以警醒世人,也达到了战略目的。现在,该轮到野狼谷了。这一次,他要让骨力为他所有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风暴,即将全面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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